从“无言”到“言说”

作 者:
郑伟 

作者简介:
郑伟,文艺学博士,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太原 030006)。

原文出处: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阐释有一个从“无言”到“言说”的发生逻辑。古代思想家相信大道至简的道理,也甘愿处在无言的位置,但迫于现实的需要不得不担负起言说的职责。结果就是把“道”从一个实践范畴转换为言说的对象,同时也表明了古代阐释的公共性及其话语实践品格。从“无言”到先秦子学的“谈辨”,再到汉以来经典解释学的形成,言说方式的调整伴随着士人与君权之间的力量消长,而阐释行为就发生在为了说服天下人之心从而不断地追加言说、证成己说的过程中,毋宁说就是古代知识阶层通过话语建构的方式引领社会政治文化方向的必由之路。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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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西方哲学把阐释上升为人的自我理解与存在方式后,几乎一网打尽了古今中外的一切阐释学问题,以至于我们对传统的言说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落入西学话语域。回到阐释的起源之处,任何阐释都是一种言说,首先是对真理的言说。但中国古代存在着一种不待言说的真理观,思想家们都相信大道至简、不言自明的道理,恐怕内心里都是反对阐释的,然而一开口便是阐释。其中的原因,正如韩愈所指出的,“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①。可见在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中,他们原本也希望拥有足够的权势去见诸行事的,但现实只提供了“说”的位置,只允许他们通过话语建构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使命,结果就是将“道”从实践的对象转换为阐释的对象。不同于西方的那种基于神意难测的阐释发生说,中国古代阐释起于“无言”与“言说”之间的逻辑悖论,是知识分子实现自身使命、承担言说职能这一自我意识的产物。从“无言”到“谈辨”再到经典解释学的形成,中国古代阐释的发生密切联系着知识分子的角色与处境,最能反映古人看待言说问题的心态、功能及其实现方式,也有利于我们剥开西方阐释学的话语笼罩进而看清民族的传统。

       一、无言:真理与语言问题

       中国古代对真理自性问题的理解,或得自于朴素的经验观察,或者通过哲学思维能够与西方对话,从来都不缺乏那种自在的、自明的、不待言说的真理观。早在先秦,《论语》就记载: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②

       这段话经过历代学者特别是理学家的阐发,大概有这样几层意思:其一,从道的存在方式看,“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③,强调的是道的自在本然性,认为道是无思、无言、无隐的存在,它明明白白地显示在宇宙万物的运演之迹上,并不通过言语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其二,从对道的领悟来看,“此一章书是见学贵心悟也”④,或者“圣人是要人就他躬行处体认,莫只于他言语上求”⑤,就是反对把道停留在语言文字的表面作解,主张超越各种道理格式从自家心体之上去把握道的存在,从行动践履之处去体认道的意义。其三,从道的难易程度上看,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道理,原本是不用多费口舌的。程颐说:“孔子之道,譬如日星之明,犹患门人未能尽晓,故曰予欲无言”⑥。朱熹也说:“予欲无言,只是不消得说,盖已都撒出来了。”⑦儒家根据人的自然情感来落实普遍伦理的基石,通过“公心”、“公理”建立人与世界之间相通相恕的关系,其实道理本身都是简单的。孔子讲“仁者爱人”的道理、孟子讲“四端”之善固然如此,便是宋明理学极尽思辨之精微,也无非是教人从天赋的那点善根做起。道理都不难,难的是世人“自暴自弃”,甘愿放弃了自己的良知。所以儒家不得已采取了不厌其烦的言说方式,目的不是发明道理,而是把道理讲到人的心坎儿里面去。

       “天之无言”也是道家的通论。老、庄说“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⑧、“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⑨。他们和儒家一样都认为天道本然自在,“无言”即“无心”,非是出于某种主观意志的安排和言说。所不同者,儒家重在启发读书做人的道理,他们从天道的自然而然中看出了最大的“仁”,也即宋儒为天地所立之心;道家则直探道的究竟,从“天之无言”走向了“道不可言说”的自性,并由此开启了“言不尽意”的哲学命题。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⑩、“道不可言,言而非也”(11),这里谈论语言文字的局限性,而根源在于对道之全体的领悟。观老、庄之书,里面讲“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2)的过程,讲“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13)的存在,讲“道在蝼蚁”、“在瓦甓”、“在屎溺”(14)的实现方式;也包括老子曰“常”、曰“大”,庄子称“真”、称“至大无外,至小无内”(15),又统称为“无”、为“虚”等等。归结到一点:道是宇宙万物的始基、发源及其所以然的依据,遍在万物之中,又超越万物之上,乃是普遍性与无限性的统一。实际上,作为一个高度抽象的概念,道的自性是从逻辑上推导出来的,即对照经验世界的局限性,反证出一个“无中生有”“兼包万有”的无限世界来。道的实质就是“无”,这不仅是说它无声无臭无言的表现,更是道家通过概括思维所设想的理念世界就是应当如此的。

       “无”既是最本真的存在,又是最广泛的无限,就连时间和空间都不能范围它,更何况是人言的表达呢?恐怕道家原本是不屑于讨论语言文字这些小问题的,只不过是出于现实的需要而不得不郑重地提出来罢了。毕竟任何经验都需要语言文字作为工具来传达,所以《老子》开篇就提醒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6)魏源释老曰:“道固未可以言语显而名迹求者也。……使可拟议而指名,则有一定之义,而非无往不在之真常矣。”(17)就是说,道作为普遍性和无限性,而任何名言总是着迹之物,必然有所分限和指实,所以一切“拟议而指名”的言说都是对道之全体的损害。老子认为道只能在无言之处才能保全它的真常,本来初衷是要效法“圣人行不言之教”(18)的,然后不得已才勉强为世人留下了五千道德言。老子自己也承认“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19)而已,他只是尽可能地描述诸如“大”“远”“逝”“反”等道的存在之迹,并且采取了一种“正言若反”的表述方式。这样,言说道的过程也便是自我消解的过程,都是为了提醒人们不可拘于言语(包括他自己的言语)求得道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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