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时代生物技术、数字技术与智能技术的发展正在改变着作为碳基生物的人与作为硅基“生物”的智能机器的演化规律与演化节奏。一方面,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快速迭代使机器不断“人化”,甚至作为行动主体参与到教育当中;另一方面,技术在教育中的深度介入导致人的“机器化”加剧,表现为教育主体向“赛博格”(Cyborg)①转化、机器感知对身体感知的替代、技术功能对人的劳动价值进行划界。人工智能正在迎来其发展的“奇点”,面对技术与人的主体形态变化,教育作为“培养人”的活动,必须重新思考“人是什么”“人向何处去”等问题,重新构建未来教育主体与智能体之间的关联,应对智能时代教育的主体性危机。 一、机器的“人化”:教育中技术“激进的无定” 2022年11月,OpenAI发布了名为ChatGPT的智能聊天工具。作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典型应用,ChatGPT的出现标志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正逐渐走向通用智能的新阶段(Law,2022)。2023年3月升级的 GPT-4不仅在语言交互上的能力大大提升,其在数学、编程、视觉、医学、法律、心理学等多样化和高难度的任务中的表现也极为出色。可以预见,随着GPT的升级,它的应用领域将不断扩展。技术哲学家唐·伊德(Don Ihde)将技术看作一种人与世界的居间中介,根据人、技术与世界三者间的关系将其分为四种类型:具身的技术、诠释学的技术、它异关系的技术与背景关系的技术(Ihde,1990,pp.97-99)。作为它异关系的技术,人工智能愈加凸显的“拟人性”与“他者性”特征决定了其在教育实践中将从“教育工具”向“行动者”的角色转化,并以技术凝视主体的形式对教育中的参与者进行观念与行为上的塑造与引导,导致教育主体在与技术交互中陷入被动。 1.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拟人性”与“他者性” 技术的“拟人性”能够引发人们的沟通欲望与情感互动,而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具有更强的“拟人性”与“准生机”,在一定程度上与人的互动呈现出更强的“他者性”②特征。相比于书籍、视频等对象,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反馈更具有生机、不确定性与互动性;而相比于真实的人类“他者”,人工智能又具有更强的服从性与定制性,能够根据使用者的需求予以个性化应答。因此,众多使用者会将人工智能拟人化,甚至在互动中投注大量情感。但一旦技术失效,或是不满足使用者的意向偏好,这种准喜爱(Quasi-Love)可能转化为一种准憎恨(Quasi-Hate)(Ihde,1990,p.106),从而令使用者感到受挫甚至愤怒。总的来说,生成式人工智能以一种更强的、更具存在感的实体形象出现,作为一种“他者”满足了人对不同形式他者的多重交往与情感需求。 GPT等语言类人工智能具备多重居间功能,甚至可以被看作是多种居间技术的整合者与使用者,以此重新构建了“人—技术—世界”的关系。以往在人、技术与世界的居间关系中,人是决定技术功能的脚本撰写者,是居间关系中的整合者与使用者,决定了技术的应用场景与使用方式。但生成式人工智能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人的这一工作。GPT从本质上来说是技术对人类经验的转化与呈现,它的语料库来自网络、书籍、论文、报告、公开数据集等。它一方面作为一种“他者”与人发生关系,其与人互动的传感形式具有具身的功能,其内容的呈现体现了一种诠释学的功能,引导人通过技术认识世界。同时,当GPT在网络环境中广泛应用时,通过诸多的拟人的“在场”形式呈现出一种“不在场”的背景功能。因此,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会根据其需要整合并构筑具身的技术、诠释学的技术与背景关系的技术的居间功能,以一种隐蔽的形式引导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产生诸如一些研究者诟病的数据偏见或信息茧房现象。另一方面,GPT也可以作为“他者”进入人的生活世界,使人类形成通过其认识世界的惯习。如此,技术在人与世界的关系形式由“人—技术—世界”的关系彻底转化为了“人→技术→(—世界)”的关系,人们认识的世界是技术构建与呈现的世界,技术成为人、技术与世界居间关系中的主导者。 2.人工智能从“教学工具”向“教育行动者”转化 人工智能愈加凸显的“拟人性”与“他者性”特征决定了其在教育实践应用中的角色必然从“教育工具”向“教育行动者”转化。在教育中,最初使用的技术多体现为具身的技术与诠释学的技术。具身的技术主要指借助技术把实践具身化。使用这种技术时,“我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技术融入我们的经验之中,以此借助技术在感知中延伸我们的知觉”(Ihde,1990,p.72)。如在教育中使用较为广泛的显微镜、望远镜等光学技术便是对学生视觉的延伸。具身的技术强调其“透明性”,即在掌握这种技术后人与技术融为一体,技术“抽身而去”,从而形成“(我—人工物)—世界”的关系。诠释学的技术主要指技术情境中特殊的解释活动,这类技术被看作是解读的对象(Ihde,1990,p.80)。在教育中存在大量诠释学的技术,如书本、PPT、图片等承载可解释信息的技术。 数字化环境下,教学技术的它异关系与背景关系愈加凸显。它异关系的技术将技术作为“准他者”,聚焦于人与技术的互动。在教育中,计算机辅助教学、智能技术与数字资源的使用是它异关系的技术的代表,数字素养与技能也成为数字社会学生应具备的核心素养。背景关系的技术指作为技术环境的技术(Ihde,1990,p.108)。在教育中,一种背景关系的技术形式体现为智慧教室中技术环境的塑造,另一种形式则表现为通过技术将人与外界环境隔离开来,如网络社群构建起的文化场域,包括学习社区、兴趣社群等,从而构建起相对封闭的“网络蚕茧”。背景关系的技术虽以“不在场”的方式存在,但它会对教育主体产生更加微妙的间接影响,并且牵连的范围更广,影响更加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