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23)06-0187-15 一 凡是读过阿多诺著作文章的人,无论他读的是德语原文、英译文还是汉译文,都会直呼其难——语言难、文笔难、阅读难、翻译难、理解难,吃透更难。这些难加在一起,自然也就难于上青天了。最早有此感受的或许是他的社会研究所同事马尔库塞。一方面,马尔库塞对阿多诺赞不绝口:“我只能称他为天才,因为……我从未见到任何一个人能象他那样,同时在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音乐的领域里纵横驰骋、挥洒自如。……而且此公谈锋犀利,出口成章,录下即可付印。”①另一方面,在回应“你刚才说他是天才。而我却读不懂他的书”(访谈者麦基的说法)时,马尔库塞却“坦白地说,阿道尔诺(引者注:即阿多诺)的许多段落连我都读不懂”。②从此往后,“读不懂”或“不可译”似乎就成为阅读和翻译阿多诺的一个重要标签。例如,塞缪尔·韦伯是把阿多诺著作译成英文的第一人,他先把《棱镜》的“译者前言”取名为《译不可译之书》(“Translating the Untranslatable”,亦可意译为《天书的移译》),然后指出:“如果阿多诺是完全可译的,那绝不能被视为理所当然,那正是由于他的不可译性。从头至尾,塑造阿多诺句子、格言、论笔、著作的东西是那种无解的张力,它源于并见证了形式与内容、语言与意义之间和谐结合的不可能,……阿多诺的不可译性是他最深刻、最残酷的真理。”③这很可能是阿多诺“不可译”的最早说法,而更有名的说法或许是来自于《否定的辩证法》的英译者E.B.阿什顿,他在《译者说明》中开宗明义道: 首先我得承认,这本书使我违反了我认为哲学翻译者须遵循的“头号”规则:在你自认为弄懂作者的每句话,尤其是每个词的意思之后再去翻译。我是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的。我曾读过这本书的德文版,虽然读得不太认真,但对它的论题绝非毫无把握。我清楚地记得它在精美散文(polished prose)中传达的主旨,而且似乎是很容易翻译的。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不仅是因为特奥多尔·阿多诺的大部分哲学词汇都用拉丁语或希腊语做主干,而且在英语和德语中也完全相同。他的句法几乎不需要像康德以来的大多数哲学家那样弄清理顺;他不像他们那样沉迷于造词;而且他使用的新词也很少借自于英语。 翻译之初,让我不时感到纳闷的是:后面的句子与前面的句子以及更前面的句子究竟关系几何?而其他读者也说体会相同,可阿多诺在其序言中承诺,起初看起来令人费解之处稍后会得以澄清。而且我觉得,我没有误译其语句。他的句子很清楚,词汇(也就是他自己的词汇;对于他对别人词汇的讨论则另当别论)也毫不含糊,其英文对应词则毋庸置疑。我步履维艰,继续前行,完全忽略了我的“头号”规则。 但不解之谜却堆积如山。我发现自己虽然翻译了整个书稿,却没有看出它们是如何从最初的论据导向结论的。我准备把此书视为不可译之作——对我来说,至少是如此——这使我想起我最喜欢的一位译者的故事:他受托翻译一本书,当他被问及是否有机会读过这本书时,他答曰:“我没读,我译了。”④ 这里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二:其一,阿什顿把《否定的辩证法》看成“精美散文”,很容易令人想起塞缪尔·韦伯对阿多诺文章的类似说法——哲学散文(philosophical prose),⑤这很可能是英语世界对其文体属性的最早定位。其二,阿什顿对阿多诺之难、之困惑、之不可译的坦诚之言,以及“我没读,我译了”之类的调侃之词,可谓道出了包括笔者在内的许多译者的心声,因为笔者在翻译阿多诺时也常常大惑不解:“后面的句子与前面的句子以及更前面的句子究竟关系几何?”而更有意思的是,由于译事之难超乎想象,甚至连曹卫东都萌生了远离阿多诺的退意。他说: 由于阿多诺有着自己独特的行文风格,一贯主张“小品文”(Essay)的写作方法,加上许多著作或是断片之作或是未竟之作,使他成为整个法兰克福学派中最艰涩的一位,给读者、特别是非德语语境的读者带来了重重的阅读障碍。据说,德国有两个思想家的著作是不可翻译的,一个是本雅明,再一个就是阿多诺。而阿多诺尤以为甚,他一生坚持用德语写作,即便是流亡美国期间,也断然拒绝用英文写作。在西方,阿多诺成了不可翻译的代名词。出于尝试,我和友人曾花费近一年的时间,翻译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合作的《启蒙辩证法》。虽然经过认真准备,还得到了许多德国专家的大力帮助,在翻译过程中更是小心加谨慎,然而,译本终究还是留下许多的遗憾,让我切身体会了阿多诺的不可译。从此,我决计轻易不再去翻译阿多诺。⑥ 曹卫东好像已说到做到,因为虽然阿多诺的译著后来不断问世,随着阿氏著作进入公版期,翻译其书也几成理论界盛事,但我们似乎再也没有见到曹卫东的身影。然而,他的学生辈的学者却不得不与阿多诺较劲,只是较劲的结果同样是创伤满满,因为阿多诺“太难”。例如,姚云帆就曾说过:“作为一个法兰克福学派研究者,我基本不愿意阅读阿多诺的著作,因为太难了。这个难度不仅在于其思想的深刻,还有其语言的艰难。我的同事、华东师范大学黄金城教授已经苦译阿多诺《审美理论》数年,对他繁难诘屈的德语啧啧抱怨,但‘爱之深,怨之切’,越抱怨越不肯撒手。我的朋友胡春春博士德语极好,他也认为阿多诺的德语极为晦涩,胡博士约略言道,阿多诺不仅在写作中应用这种艰深准确的风格,而且在公开讲演中也使用这种风格,以至于听众只有在其最后一个动词说出时,才能听懂他的长句。”⑦这是笔者看到的年轻一代国内学者关于阿多诺之难的明确说法。而且笔者可以预言,以后只要依然有愿意与阿多诺较劲者,这种“读不懂”和“不可译”之难就会一代代地延续下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