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论笔化与论笔哲学化  

作 者:
赵勇 

作者简介:
赵勇,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研究员,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东南学术

内容提要:

阿多诺的著作文章以“读不懂”或“不可译”著称于世,之所以如此,除了其思想之难外,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其文笔、文体、文风之难。因此,要想走近阿多诺,必须首先理解他的论笔观与论笔体。阿氏论笔与蒙田开创的随笔传统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之点。注重试验与摸索,崇尚精神自由,希望文章写得灵动洒脱,此为论笔与随笔共享的文体资源。但是,变叙论结合为一论到底,变随笔文学化为论笔哲学化,变随笔的清晰明白为论笔的晦涩含混,则是阿多诺赋予论笔的新特质。阿多诺如此操作的技术手段主要来自勋伯格的无调音乐和本雅明的聚阵结构,所以他是“谱写”论笔;而其深层原因则是为了反抗日常语言的异化,防止理论变成思想快餐之类的大众文化而被轻易消费。哲学论笔化与论笔哲学化的优势在于能够保持思想的整全和尊严,不足则是很难或无法走向普罗大众之中,减弱或失去了启蒙的效果。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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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23)06-0187-15

      一

      凡是读过阿多诺著作文章的人,无论他读的是德语原文、英译文还是汉译文,都会直呼其难——语言难、文笔难、阅读难、翻译难、理解难,吃透更难。这些难加在一起,自然也就难于上青天了。最早有此感受的或许是他的社会研究所同事马尔库塞。一方面,马尔库塞对阿多诺赞不绝口:“我只能称他为天才,因为……我从未见到任何一个人能象他那样,同时在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音乐的领域里纵横驰骋、挥洒自如。……而且此公谈锋犀利,出口成章,录下即可付印。”①另一方面,在回应“你刚才说他是天才。而我却读不懂他的书”(访谈者麦基的说法)时,马尔库塞却“坦白地说,阿道尔诺(引者注:即阿多诺)的许多段落连我都读不懂”。②从此往后,“读不懂”或“不可译”似乎就成为阅读和翻译阿多诺的一个重要标签。例如,塞缪尔·韦伯是把阿多诺著作译成英文的第一人,他先把《棱镜》的“译者前言”取名为《译不可译之书》(“Translating the Untranslatable”,亦可意译为《天书的移译》),然后指出:“如果阿多诺是完全可译的,那绝不能被视为理所当然,那正是由于他的不可译性。从头至尾,塑造阿多诺句子、格言、论笔、著作的东西是那种无解的张力,它源于并见证了形式与内容、语言与意义之间和谐结合的不可能,……阿多诺的不可译性是他最深刻、最残酷的真理。”③这很可能是阿多诺“不可译”的最早说法,而更有名的说法或许是来自于《否定的辩证法》的英译者E.B.阿什顿,他在《译者说明》中开宗明义道:

      首先我得承认,这本书使我违反了我认为哲学翻译者须遵循的“头号”规则:在你自认为弄懂作者的每句话,尤其是每个词的意思之后再去翻译。我是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的。我曾读过这本书的德文版,虽然读得不太认真,但对它的论题绝非毫无把握。我清楚地记得它在精美散文(polished prose)中传达的主旨,而且似乎是很容易翻译的。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不仅是因为特奥多尔·阿多诺的大部分哲学词汇都用拉丁语或希腊语做主干,而且在英语和德语中也完全相同。他的句法几乎不需要像康德以来的大多数哲学家那样弄清理顺;他不像他们那样沉迷于造词;而且他使用的新词也很少借自于英语。

      翻译之初,让我不时感到纳闷的是:后面的句子与前面的句子以及更前面的句子究竟关系几何?而其他读者也说体会相同,可阿多诺在其序言中承诺,起初看起来令人费解之处稍后会得以澄清。而且我觉得,我没有误译其语句。他的句子很清楚,词汇(也就是他自己的词汇;对于他对别人词汇的讨论则另当别论)也毫不含糊,其英文对应词则毋庸置疑。我步履维艰,继续前行,完全忽略了我的“头号”规则。

      但不解之谜却堆积如山。我发现自己虽然翻译了整个书稿,却没有看出它们是如何从最初的论据导向结论的。我准备把此书视为不可译之作——对我来说,至少是如此——这使我想起我最喜欢的一位译者的故事:他受托翻译一本书,当他被问及是否有机会读过这本书时,他答曰:“我没读,我译了。”④

      这里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二:其一,阿什顿把《否定的辩证法》看成“精美散文”,很容易令人想起塞缪尔·韦伯对阿多诺文章的类似说法——哲学散文(philosophical prose),⑤这很可能是英语世界对其文体属性的最早定位。其二,阿什顿对阿多诺之难、之困惑、之不可译的坦诚之言,以及“我没读,我译了”之类的调侃之词,可谓道出了包括笔者在内的许多译者的心声,因为笔者在翻译阿多诺时也常常大惑不解:“后面的句子与前面的句子以及更前面的句子究竟关系几何?”而更有意思的是,由于译事之难超乎想象,甚至连曹卫东都萌生了远离阿多诺的退意。他说:

      由于阿多诺有着自己独特的行文风格,一贯主张“小品文”(Essay)的写作方法,加上许多著作或是断片之作或是未竟之作,使他成为整个法兰克福学派中最艰涩的一位,给读者、特别是非德语语境的读者带来了重重的阅读障碍。据说,德国有两个思想家的著作是不可翻译的,一个是本雅明,再一个就是阿多诺。而阿多诺尤以为甚,他一生坚持用德语写作,即便是流亡美国期间,也断然拒绝用英文写作。在西方,阿多诺成了不可翻译的代名词。出于尝试,我和友人曾花费近一年的时间,翻译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合作的《启蒙辩证法》。虽然经过认真准备,还得到了许多德国专家的大力帮助,在翻译过程中更是小心加谨慎,然而,译本终究还是留下许多的遗憾,让我切身体会了阿多诺的不可译。从此,我决计轻易不再去翻译阿多诺。⑥

      曹卫东好像已说到做到,因为虽然阿多诺的译著后来不断问世,随着阿氏著作进入公版期,翻译其书也几成理论界盛事,但我们似乎再也没有见到曹卫东的身影。然而,他的学生辈的学者却不得不与阿多诺较劲,只是较劲的结果同样是创伤满满,因为阿多诺“太难”。例如,姚云帆就曾说过:“作为一个法兰克福学派研究者,我基本不愿意阅读阿多诺的著作,因为太难了。这个难度不仅在于其思想的深刻,还有其语言的艰难。我的同事、华东师范大学黄金城教授已经苦译阿多诺《审美理论》数年,对他繁难诘屈的德语啧啧抱怨,但‘爱之深,怨之切’,越抱怨越不肯撒手。我的朋友胡春春博士德语极好,他也认为阿多诺的德语极为晦涩,胡博士约略言道,阿多诺不仅在写作中应用这种艰深准确的风格,而且在公开讲演中也使用这种风格,以至于听众只有在其最后一个动词说出时,才能听懂他的长句。”⑦这是笔者看到的年轻一代国内学者关于阿多诺之难的明确说法。而且笔者可以预言,以后只要依然有愿意与阿多诺较劲者,这种“读不懂”和“不可译”之难就会一代代地延续下去,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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