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情感转向”(affect/emotion tum)话语的风靡表明情感研究在多个学科领域的兴起与发展[1],教育学领域亦然。伴随新课程方案的推进,情感能力在我国课程目标体系中不断从边缘向中心演进。在核心素养视域下,情感能力的发展不仅要求关注情感的个体和他人维度,也要求关注社会、国家、文化、人类等高级维度。[2]国际上,经合组织(OECD)在世界范围内开展的青少年“社会与情感能力研究”(Study of Social and Emotional Skills)[3][4]、美国的“社会交往与情感学习”(Social and Emotional Learning)[5]等项目,也推动着我国教育学界对青少年情感能力发展的关切。 教育学领域对情感问题的探究,除整体考量当前情感研究领域发生的三项“革命性变化”[6]——心理学、人类学和情感史对情感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论贡献——之外,还应当加入一种基于教育自身逻辑和教育问题史本身的考察视野。尤其是当我们力图推进“立德树人”这一时代课题时,情感史的核心议题之一即如何理解和建立情感与道德之间的关系[7],就更值得我们再作审视。就此而言,赫尔巴特(J.F.Herbart)为我们提供了情感教育研究的思想范例:如何基于人类历史文化传统、伦理学、心理学以及教育自身逻辑的整体视域,建构一个既致力于青少年儿童情感能力和道德能力的发展,又兼具公共交往秩序改善功能的行动框架。 从已有研究来看,部分研究者较重视情感在赫尔巴特思想体系中的作用[8][9],甚至认为基于情感和谐的师生关系所开展的多样性活动才是教育的真正手段[10]。但在更多情况下,或许是赫尔巴特表现出来的理性传统过于突出,又或许是他针对哈奇森(F.Hutcheson)、亚当·斯密(A.Smith)等人道德情感学说的评论和推进不甚引人注目,在我国,其情感理论长久以来都未能引起更多研究者的关注。人们似乎更倾向于去强调他的主智主义色彩[11],虽并不曾忘记教育性教学中还包含一个同情序列,却常常将其简化为文学、历史、宗教等学科知识教学的结果[12],或只将其视为相应教学科目的确定依据[13][14]。这既忽视了其中所包含的发展青少年儿童情感能力的整体图景,也忽视了赫尔巴特在推进英国道德哲学议题上做出的思想贡献。德国研究者虽未忽视赫尔巴特伦理学跟英国道德哲学之间的联系[15][16],但又缺乏对其情感教育整体思路的揭示。 由此,本研究首先考察梳理赫尔巴特基于教育学视野为人的情感结构及其发展所作的理论奠基,并从中引出他关于18世纪英国道德哲学核心议题的基本观点,阐明其情理兼容、富含教育意蕴的伦理学主张,从而在展示青少年儿童情感能力发展的整体框架与基本路径的同时,也展现这位理性派教育思想家的多维形象。 一、情感:赫尔巴特教育学中一个有待系统考察的问题 “18世纪不仅是理性的天下,也是同情的时代。”[17]赫尔巴特教育学正孕育自这一历史时期。他不仅在哥廷根大学古典语文学新研究传统[18]的影响之下,重新阐释了古希腊罗马文化作为德育资源的重要价值[19],也从青少年儿童自然本性的可塑特征和精神教化(Geistesbildung)理想出发,对道德概念及其内涵进行了改造。赫尔巴特的努力既表现在他对康德(I.Kant)道德概念的拓展[20][21],也表现在他对同情体系的重新建构[22]以及在道德判断体系中对情感因素的兼纳[23]。 探析赫尔巴特情感理论的第一项前提性工作是辨析德语“情感”概念(Empfindung或Gefühl)的基本内涵。这两个概念在他这里基本可视作同义,既可以理解为跟人的认识能力(或表象能力)更加接近的“知觉、感觉”,也可以理解为跟人的心灵能力更加接近的“情感、感受”。例如“同情”是把自身置于别人的情感(Empfindung)之中①,它会使相同的情感得到增殖[24],“爱”是情感(Empfindung)的和谐[25],“善意”也是一种自然情感(Naturgefühl)[26],诸如此类的表述就是对此概念按后一种方式做出的理解。英国的拉斯克(R.R.Rusk)和斯科特兰(J.Scotland)在《伟大教育家的学说》中援引莱因(W.Rein)的区分,也提到了德语Empfindung的语意模糊,并指出正是这一点加强了赫尔巴特心理学的主智主义色彩②。[27] Empfindung和Gefühl的语意模糊也将同样的问题带到了教育学领域。尤其是,当赫尔巴特提出要将“思想—感受(Empfindung)一行动”这一所谓的“思想范围”作为教育的全部工作时[28],如果不联系其关于人的“精神”(Geist)的阐释[29],我们其实很难判定这个中间环节究竟是指各种单纯的表象(或观念),还是指内心的情感。而在理解赫尔巴特的教育思想时,侧重认知还是侧重情感体验又会引发两种不同的感受:或是认为他强调人的认识能力的发展和智育,或是认为他实则致力于知、情、意、行的整体发展。这也是其情感理论颇让读者费心的地方。不过,无论是谈论表象能力,还是谈论情感能力,根本上都离不开对“敏感性”(Empfindlichkeit)[30]即灵敏感觉能力的强调。按照赫尔巴特的心理学观点,人的思想会首先将易于觉察的感受和欲望转化为行动[31],不过这只是敏感性问题的其中一个方面。按照其实践哲学观点,那种能在自身中感知到诸多愉快和不愉快、敏感而充满欲望的心灵,正是在柏拉图(Plato)式的“意气”(
)和“欲望”(
)中,存在着活跃的同情的原则,也存在着自然的善意的丰富源泉。[32]赫尔巴特通过将读者引向柏拉图的灵魂三要素来表明,感觉或情感能力在协助守卫“理性”(
)的同时也须接受后者的监督。尤其是对道德性格的发展而言,敏感性越弱,各种类型的活动能力和行动能力的意识越强,真正具有决断力和坚定性的意志,其能力才越强,也更能为那种遵循明智而行动的意愿打下基础。[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