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前后,英语世界关于日本美学跨语境研究的新成果颇为引人瞩目,涌现出一批富于价值的著述,如《日本美学与文化读本》(1995)、《日本现代美学史》(2001)、《日本与西方的艺术超然:比较美学中的精神距离》(2001)、《美学:看日本文化》(2004)、《间性文化美学:一种世界视野》(2009)、《陌生感美学:日本近代早期的古怪与疯狂》(2013)、《(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混杂:日本与西方文学、艺术、哲学》(2016)、《侘寂:让不完美生活完美的日本智慧》(2018)和《日本美学新论》(2018)等。①它们探讨日本美学特质,在国际视野中促进日本美学当代化的嬗变和发展,为世界美学共同体分享丰富多彩的日本美学资源提供了增殖性空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唐纳金在其中占有一席重要地位。 一、唐纳金日本美学与吉田兼好《徒然草》 唐纳金(Donald Keene,1922-2019)别名鬼怒鸣门,出生于美国纽约,系世界著名的日本籍美国学者,尤在欧美学界颇具影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官网特设“唐纳金日本文化中心”(Donald Keene Center of Japanese Culture)。唐纳金对日本学,包括日本美学、文学和文化以及翻译有着高深造诣,著有多卷本《日本文学史》(History of Japanese Literature,1976-1993)等,先后获读卖文学奖、朝日奖、每日出版文化奖等奖项,译作包括《徒然草》,以及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日本著名作家的作品。唐纳金对日本美学特质的论述颇具特色,仿佛开启了一扇门户,有利于我们窥探日本美学的堂奥。但是,唐纳金也意识到,普适化总是危险的,很容易挂一漏万,并且让人陷入静态思维的窠臼。因此,他声称:关于日本美学特征的归纳与阐释,不是要绘制某种一劳永逸的普适化图式,而是要更好地理解日本美学在世界美学版图中的特质、形态与价值。 唐纳金在其颇具影响的代表性学术著述“日本美学”(Japanese Aesthetics)中,归纳了日本美学的四大特征:“暗示”“不规整性”“简素”和“无常”(易逝性)。②唐纳金充分意识到,尽管这四大特征并不能涵盖一切,但是它们非常重要,因为这些审美意识的“核心元素”“提供了日本美学和文学研究的基础”(Keene 27)。③唐纳金曾经翻译日本佛禅作家吉田兼好的《徒然草》(Essags in Idleness:The Tsurezuregusa of Kenkō,1967)。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唐纳金的“日本美学”主要以吉田兼好(Yoshida Kenkō,1283-1350)的《徒然草》为例证,采用上述理论话语表达自己的美学观念。 吉田兼好俗名卜部兼好,出生于日本一个世袭的神道教法师家庭,又称兼好法师,精通儒佛老庄之学,曾在日本后宇多天皇的朝廷为官。吉田兼好41岁时,天皇驾崩(1324),他皈依佛门。通常日本人尊奉神道教以求现世之助,也会转向佛教以期盼来世的拯救。吉田兼好《徒然草》与清少纳言《枕草子》、鸭长明《方丈记》并称为日本文学的三大古典随笔。王新禧指出:“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方丈记》《徒然草》和《枕草子》因题材相近,内容幽玄静美、笔致清雅简洁,故合称日本古典随笔三璧,代表了日本近古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1)《徒然草》书名的日语字义为无聊、寂寞,“草”指草子,指用假名写就、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随笔、日记或民间故事等。《徒然草》共243段,“全书以纤丽绵密的古日文结合洗练简洁的古汉文写成,字里行间细腻蕴藉、雍容灵动”(王新禧5-6),折射出日本人闲适淡然的处世哲学。《徒然草》序段曰:“百无聊赖,终日于砚前枯坐,心中诸事纷繁,遂信手而书”(鸭长明、吉田兼好29)。《徒然草》犹如今日“微博”,互不连贯,篇幅长短不拘,作者信笔由之,不虚饰造作,仿佛随意写就,但往往蕴涵深意和佛禅理趣,反映了日本人的生活态度和审美意识。 二、唐纳金论日本美学的四大特征 唐纳金不仅翻译了吉田兼好的《徒然草》,还据此阐发了上述日本美学的“暗示”“不规整性”“简素”和“无常”四大特征。 首先是“暗示”(suggestion)。唐纳金认为,“暗示”作为美学原则,最典型而优雅的表述可见于《徒然草》第137段: 难道世间唯樱花盛开、月华如水可赏?仰观绵绵细雨怀恋秋月,垂帘幽居不知春行何地,亦深富情致。含苞待放之梢、花零叶落之庭,供人观赏之所尚有许多。和歌序言中常有“欲赏花,无奈花已谢”或“叹琐事缠身,未能往赏花”等句,此类歌未必逊于“赏花而作”之歌。花落月倾,人皆悲惋,已成常情。却有不解风情之俗辈放言:“此枝彼梢花尽落,今无花赏矣。” 世上万事,其始与终最有意趣。男女之情,更为如此。两情久长,不在朝暮厮守,或因相会艰难而忧愁,或喟叹誓言不能永终,或长夜难眠直至天明,或天各一方遥寄相思,或身处陋室忆念往昔,凡此诸般历遍,方能言了悟爱之真谛。眺月千里外,清辉遍照,不及期待一夜,破晓方显之月更有风情。(鸭长明、吉田兼好141) 上述《徒然草》引文,凸显了吉田兼好关于世事丰富多彩、好事多磨、重视始终之意趣的日本审美意识。唐纳金由此将日本美学与西方美学对举,评论说:西方美学崇尚瞬间的高峰体验的理想——拉奥孔和儿子被蛇恐怖纠缠之际、女高音飙高音C之际,或玫瑰盛开之时——罕见赋予始与终以重要性(Keene 31)。当然,日本人也意识到高峰体验的魅力:他们更经常地欣赏满月而不是新月,更欣赏樱花盛开而不是颓然飘零。尽管日本人与其他人共享着对盛开花朵的钟爱,但是对初绽蓓蕾和缤纷落英(“含苞待放之梢、花零叶落之庭”)却是情有独钟。鼎盛之事物无论多么可爱,都会阻碍想象力的嬉戏。“樱花盛开、月华如水”并未暗示蓓蕾或新月(或落英与残月),而蓓蕾或新月却暗示了灿若云霞的繁花与“清辉遍照”的圆月。唐纳金认为,吉田兼好可能是把“始”(beginnings)和“终”(ends)表述为美学原则的第一人。初始暗示了未来,终结则暗示了过往。始与终意味着蕴涵丰富的文学想象和生成空间。在日本早期诗歌集中有一种奇特的现象:无数的爱情诗几乎从不表现情侣相会的愉悦,反而是表达他们向往相聚的渴望,或者哀婉爱情的完结,感叹未来的相聚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