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视野:唐纳金日本美学论及其拓展

作 者:

作者简介:
麦永雄,博士,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当代哲学与美学、外国文学与比较诗学,电子邮箱:553578246@qq.com。

原文出处:
中国比较文学

内容提要:

在东方美学当代化与国际化的进程中,著名的日籍美国学者唐纳金的日本美学理论具有重要的影响和增殖性。唐纳金不仅英译了日本文学经典《徒然草》,还对其进行了富于启迪性的阐发与归纳。唐纳金的日本美学观集中体现在其所提炼的四大特征:“暗示”“不规整性”“简素”和“无常”。千禧年前后,英语世界的日本美学研究涌现出一批新成果,不仅拓展了唐纳金的日本美学论,还提示了从传统比较模式转向间性文化美学的前沿发展趋势。在当今多元文化混杂的新游牧时代,美国学者古尔德近期采借唐纳金的美学话语,印证与比较日本美学的“意气”(Iki)和西方美学的“魅力”(Glamour)范畴,较为典型地体现了唐纳金日本美学理论的拓展效应,凸显了国际美学当代会通的一个重要侧面。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4 年 02 期

字号:

       千禧年前后,英语世界关于日本美学跨语境研究的新成果颇为引人瞩目,涌现出一批富于价值的著述,如《日本美学与文化读本》(1995)、《日本现代美学史》(2001)、《日本与西方的艺术超然:比较美学中的精神距离》(2001)、《美学:看日本文化》(2004)、《间性文化美学:一种世界视野》(2009)、《陌生感美学:日本近代早期的古怪与疯狂》(2013)、《(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混杂:日本与西方文学、艺术、哲学》(2016)、《侘寂:让不完美生活完美的日本智慧》(2018)和《日本美学新论》(2018)等。①它们探讨日本美学特质,在国际视野中促进日本美学当代化的嬗变和发展,为世界美学共同体分享丰富多彩的日本美学资源提供了增殖性空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唐纳金在其中占有一席重要地位。

       一、唐纳金日本美学与吉田兼好《徒然草》

       唐纳金(Donald Keene,1922-2019)别名鬼怒鸣门,出生于美国纽约,系世界著名的日本籍美国学者,尤在欧美学界颇具影响,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官网特设“唐纳金日本文化中心”(Donald Keene Center of Japanese Culture)。唐纳金对日本学,包括日本美学、文学和文化以及翻译有着高深造诣,著有多卷本《日本文学史》(History of Japanese Literature,1976-1993)等,先后获读卖文学奖、朝日奖、每日出版文化奖等奖项,译作包括《徒然草》,以及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日本著名作家的作品。唐纳金对日本美学特质的论述颇具特色,仿佛开启了一扇门户,有利于我们窥探日本美学的堂奥。但是,唐纳金也意识到,普适化总是危险的,很容易挂一漏万,并且让人陷入静态思维的窠臼。因此,他声称:关于日本美学特征的归纳与阐释,不是要绘制某种一劳永逸的普适化图式,而是要更好地理解日本美学在世界美学版图中的特质、形态与价值。

       唐纳金在其颇具影响的代表性学术著述“日本美学”(Japanese Aesthetics)中,归纳了日本美学的四大特征:“暗示”“不规整性”“简素”和“无常”(易逝性)。②唐纳金充分意识到,尽管这四大特征并不能涵盖一切,但是它们非常重要,因为这些审美意识的“核心元素”“提供了日本美学和文学研究的基础”(Keene 27)。③唐纳金曾经翻译日本佛禅作家吉田兼好的《徒然草》(Essags in Idleness:The Tsurezuregusa of Kenkō,1967)。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唐纳金的“日本美学”主要以吉田兼好(Yoshida Kenkō,1283-1350)的《徒然草》为例证,采用上述理论话语表达自己的美学观念。

       吉田兼好俗名卜部兼好,出生于日本一个世袭的神道教法师家庭,又称兼好法师,精通儒佛老庄之学,曾在日本后宇多天皇的朝廷为官。吉田兼好41岁时,天皇驾崩(1324),他皈依佛门。通常日本人尊奉神道教以求现世之助,也会转向佛教以期盼来世的拯救。吉田兼好《徒然草》与清少纳言《枕草子》、鸭长明《方丈记》并称为日本文学的三大古典随笔。王新禧指出:“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方丈记》《徒然草》和《枕草子》因题材相近,内容幽玄静美、笔致清雅简洁,故合称日本古典随笔三璧,代表了日本近古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1)《徒然草》书名的日语字义为无聊、寂寞,“草”指草子,指用假名写就、具有日本民族特色的随笔、日记或民间故事等。《徒然草》共243段,“全书以纤丽绵密的古日文结合洗练简洁的古汉文写成,字里行间细腻蕴藉、雍容灵动”(王新禧5-6),折射出日本人闲适淡然的处世哲学。《徒然草》序段曰:“百无聊赖,终日于砚前枯坐,心中诸事纷繁,遂信手而书”(鸭长明、吉田兼好29)。《徒然草》犹如今日“微博”,互不连贯,篇幅长短不拘,作者信笔由之,不虚饰造作,仿佛随意写就,但往往蕴涵深意和佛禅理趣,反映了日本人的生活态度和审美意识。

       二、唐纳金论日本美学的四大特征

       唐纳金不仅翻译了吉田兼好的《徒然草》,还据此阐发了上述日本美学的“暗示”“不规整性”“简素”和“无常”四大特征。

       首先是“暗示”(suggestion)。唐纳金认为,“暗示”作为美学原则,最典型而优雅的表述可见于《徒然草》第137段:

       难道世间唯樱花盛开、月华如水可赏?仰观绵绵细雨怀恋秋月,垂帘幽居不知春行何地,亦深富情致。含苞待放之梢、花零叶落之庭,供人观赏之所尚有许多。和歌序言中常有“欲赏花,无奈花已谢”或“叹琐事缠身,未能往赏花”等句,此类歌未必逊于“赏花而作”之歌。花落月倾,人皆悲惋,已成常情。却有不解风情之俗辈放言:“此枝彼梢花尽落,今无花赏矣。”

       世上万事,其始与终最有意趣。男女之情,更为如此。两情久长,不在朝暮厮守,或因相会艰难而忧愁,或喟叹誓言不能永终,或长夜难眠直至天明,或天各一方遥寄相思,或身处陋室忆念往昔,凡此诸般历遍,方能言了悟爱之真谛。眺月千里外,清辉遍照,不及期待一夜,破晓方显之月更有风情。(鸭长明、吉田兼好141)

       上述《徒然草》引文,凸显了吉田兼好关于世事丰富多彩、好事多磨、重视始终之意趣的日本审美意识。唐纳金由此将日本美学与西方美学对举,评论说:西方美学崇尚瞬间的高峰体验的理想——拉奥孔和儿子被蛇恐怖纠缠之际、女高音飙高音C之际,或玫瑰盛开之时——罕见赋予始与终以重要性(Keene 31)。当然,日本人也意识到高峰体验的魅力:他们更经常地欣赏满月而不是新月,更欣赏樱花盛开而不是颓然飘零。尽管日本人与其他人共享着对盛开花朵的钟爱,但是对初绽蓓蕾和缤纷落英(“含苞待放之梢、花零叶落之庭”)却是情有独钟。鼎盛之事物无论多么可爱,都会阻碍想象力的嬉戏。“樱花盛开、月华如水”并未暗示蓓蕾或新月(或落英与残月),而蓓蕾或新月却暗示了灿若云霞的繁花与“清辉遍照”的圆月。唐纳金认为,吉田兼好可能是把“始”(beginnings)和“终”(ends)表述为美学原则的第一人。初始暗示了未来,终结则暗示了过往。始与终意味着蕴涵丰富的文学想象和生成空间。在日本早期诗歌集中有一种奇特的现象:无数的爱情诗几乎从不表现情侣相会的愉悦,反而是表达他们向往相聚的渴望,或者哀婉爱情的完结,感叹未来的相聚无迹可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