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180(2023)02-0055-11 中国瓷器史上,宋代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时期,尤其是它所标举的天青色之美学趣味。过去,已经有人提出宋瓷具有极简主义[1]特征,它的形成与其器形、纹饰、釉色和材料等关系密切,值得进一步探索。汝窑瓷器作为宋代瓷器的魁首,是一个非常值得细细分析的标本。极简主义概念源于西方,它为人熟知的审美法则,如“少即是多”“装饰即罪恶”等,看似同宋瓷有相近之处,却源自不同的文化语境与美学理想。因此,有必要结合传世与出土的器物,以礼制、皇家审美趣味与《考古图》《重修宣和博图》等视觉知识谱系为背景,深入考察汝窑瓷器的各美学元素,描述瓷器与青铜器、玉器的内在关联,进一步揭示其极简主义的美学内涵。 一、“器以藏礼”:作为礼器的宋瓷 宋代瓷器广泛用于日常生活与礼乐祭祀。礼制在古代文化中占据着核心地位,古人通常运用当时最为先进的技艺来制造礼器,从玉器到青铜器再到瓷器皆如此。宋代,瓷器可作为丧礼明器。据《宋史》载,乾德元年(963),宋太祖改葬其父宣祖于河南府巩县安陵,随葬明器有“包牲、仓瓶、五谷舆、瓷甒、瓦甒、辟恶车”。[2]2848“瓷甒”为瓷器,“甒”是盛酒器,北宋聂崇义的《新定三礼图》有甒图并附文曰:“《既夕礼》云:‘甒二,醴、酒。幂用功布。’注云:‘甒,亦瓦器也。容受宜与瓮同。中宽,下直,不锐,平底。其瓮下锐,与甒为异。’”[3]“五谷舆”又称“五管瓶”,是一种有五个朝上茎状管的瓷器。龙泉青瓷博物馆所藏的一件五管瓶,瓶盖内有墨书铭文“庚戌十二月十一日太原王记”,庚戌年即北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该馆所藏另一件五管瓶的瓶盖内侧铭文为:“张氏五娘,五谷仓柜,上应天宫,下应地中,荫子益孙,长命富贵。”[4]可见“五谷舆”有祈求五谷丰登,庇荫子孙之意。 宋太祖开启了宋朝“御容供奉”,[5]在宫观中专设一殿,供奉已殁父母或其他帝后,又称“御神殿”。“乾德六年,就安陵旧城置院建殿,设宣祖、昭太后像。”[6]718“大中祥符二年五月,以修玉清昭应宫,特置东[窑]务。”[6]7263玉清昭应宫供奉宋圣祖及太祖、太宗像,并举行祭祀活动。“窑务”机构并非常设机构,“京东西窑务,掌陶土为砖瓦器,给营缮之用”。[6]7262“窑务”含十等匠人,其中,合药匠、青作匠很可能司职青瓷器的釉色材料调配与器物烧造。那么“东[窑]务”的职责即烧造宫殿修缮所需的建筑材料与祭祀所用青瓷器。大中祥符三年(1010),宋真宗下诏将御神殿的供奉礼仪,如飨庙之礼,纳入国家礼仪制度之中。此外,朝鲜半岛的黄海峰泉郡円山里青瓷窑址曾出土青瓷豆等祭器,有铭文曰:“淳化三年壬辰太庙第四室享器匠王公佶造。”[7]鉴于高丽与宋朝的文化交流历史,这些祭祀瓷器的原型不排除是来自北宋。 宋代朝廷还将精美瓷器赏赐地方,用于祠祀。赵蕃(1143-1229)《鉴山主以天圣宣赐行道者五百金装罗汉青瓷香炉为示,复用韵》诗曰:“耀州烧瓷朴不巧(朽),狮子座中莲叶绕。”[8]赵蕃所看到的耀州瓷器,正是来自天圣年间(1023-1032)朝廷之赏赐。 北宋时,朝廷经常讨论郊祀用陶瓷器问题。宋《郊庙奉祀礼文》云:“礼院仪注,庆历七年,礼院奏准修制郊庙祭器所状,……臣等参详古者祭天,器皆尚质,盖以极天下之物,无以称其德者。……今伏见新修祭器改用匏爵、瓦登、瓦罍之类,盖亦追用古制,欲乞祭天神位。……故扫地而祭,器用陶匏,席以藁秸,因天地自然之性。”[9]这些用于郊庙的“新修祭器”中,“瓦登”“瓦罍”指无釉之陶器,而所谓“器用陶匏”之“陶”则可能包含了瓷器。北宋神宗元丰年间,政府官员提议在郊祀中使用“陶器”,引《宋朝仪注》云:“郊之祭也,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椫用白木,以素为质。今郊祀,簠、簋、尊、豆皆非陶,又用龙勺,未合礼意。请圜丘、方泽正配位所设陶、簋、尊、豆改用陶器,仍以椫勺。”[10]李刚指出“陶”与“窑”音义相同,宋人典籍中所说的“陶器”相当于“窑器”。[11]叶寘《坦斋笔衡》说“命汝州造青窑器”,[12]346意思是朝廷命汝州烧造青瓷器。北宋曾出使高丽的徐兢撰《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载所见器皿,如“陶尊”:“陶器色之青者,丽人谓之翡色,近年以来制作工巧,色泽尤佳。酒尊之状如瓜,上有小盖,面(而)为荷花、伏鸭之形。复能作碗、碟、桮(杯)、瓯、花瓶、汤盏,皆窃仿定器制度。故略而不图,以酒尊异于他器,特著之。”[13]66又如“陶炉”:“狻猊出香亦翡色也。上有蹲兽,下有仰莲,以承之。诸器惟此物最精绝,其余则越州古秘色、汝州新窑器,大概相类。”[13]66高丽所有的翡色“陶尊”“陶炉”,即青瓷尊与青瓷熏炉,而非简单的陶器。 皇家、朝廷将瓷器用于丧礼、玉清昭应宫祭祀、赏赐地方祠祀、郊祀等,显示出宋瓷在礼制中的重要地位。因此,宋代官方常采用“制样须索”的方式来制器,由中央指派或地方官员管理,匠人烧制,烧成器物不轻易外流。瓷器从生产、流通到使用均体现出强烈的官方因素。 二、汝窑瓷器的器形与装饰极简 宋朝皇帝渴望“稽古作新,以追三代之隆”,青铜器是礼器大宗,宋代热衷收藏、考定、图录、新制青铜器,体现出整个宋代文化的“再现三代思想”。[14]政和三年(1113),宋徽宗下诏“比裒集三代鼎彝、簠簋、盘匜、爵豆之类凡五百余器,载之于图,考其制而尚其象,与今荐天地、飨宗庙之器无一有合。……可于编类御笔所置礼制局讨论古今沿革,具画来上,朕将亲览,参酌其宜,蔽自朕志,断之必行”。[15]宋徽宗朝所设的礼制局,有力推动了器物及礼制的研究与创制。《铁围山丛谈》记:“时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汉间物,非殊特盖亦不收。及宣和后,则咸蒙贮录,且累数至万余。”[16]97此时,收藏的三代至秦汉器物数量已相当可观。宋代瓷器的烧造,正是配合着铜器知识增长热潮而进行的。民国许之衡的《饮流斋说瓷》说:“宋代制瓷,虽研炼极精,莹润无比,而体制端重雅洁,犹有三代鼎、彝之遗意焉。”[17]宋代瓷器器形上的“端重雅洁”,脱胎于三代青铜器。宋代瓷器生产发达,众多窑口中“汝窑为魁”,汝窑是汝州专为宫廷烧造青瓷的窑场,考古窑址为河南宝丰清凉寺窑。以下,分析数件汝窑瓷器的青铜器器形渊源及礼制含义,讨论其造型与装饰之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