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3)10-0133-11 气概是中国美学的重要特质,中国古代就有这一概念,但其真正激活是经近现代学者诠释后才实现的。19世纪中叶以来,梁启超、鲁迅、宗白华等重视中国美学的现代转化,苦心思索与探寻中国美学的气概问题,有许多精彩的论说。对其进行系统总结,探讨中国美学的气概,是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同时也可说明中国美学的这一特质不仅仅是概念史、范畴史体系构建的产物,更主要是经过近现代思想人物的诠释而得以复活的。 一 鲁迅先生曾在1925年所写的《看镜有感》中感叹: 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驼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① 鲁迅赞叹汉代文化敢于接纳外来文化的精神气象。五四以来的美学家盛赞中国美学气概之美有期盼文艺复兴的心态。气概作为中国美学的基本特质,是从中国古老的元气论中生发的。中国早期的思想表现为阴阳五行与八卦之说两种形态。五行(金、木、水、火、土)是从身边的事物总结出来的五种形态与存在,它们相生相克,周而复始,成为中华民族最早认识的世界的五种元素。八卦则在《周易》中获得完整论述。元气是贯穿于天地人之间的生命要素。“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通天下一气耳”。②三国时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③也是基于古老的“元气”概念提出的。清刘熙载认为,“诗质要如铜墙铁壁,气要如天风海涛”,④这也是将古老的元气说与文艺创作结合而提出的。从结构上说,气概是由天地间阴阳二气的交互作用决定的。《周易·说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王弼注:“刚柔发散,变动相和。”⑤《周易·系辞下》提出:“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孔颖达疏:“刚柔即阴阳也。论其气即谓之阴阳,语其体即谓之刚柔也。”⑥古人认为,阴阳二气在交摩相推中产生变化,清代姚鼐提出的文章乃阳刚与阴柔之美相结合的产物也是从《周易》这一思想中产生的。 元气是生命产生、运动的要素,也是气概产生的内在动力。关于元气化生万物的过程,先秦两汉典籍多有描述。如西汉《淮南子·俶真训》用形象的语言描写了万物从无到有的演化过程:“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万物掺落,根茎枝叶,青葱苓茏,萑蔰炫煌,蠉飞蝡动,蚑行哙息……”⑦从描述中可以得知,先秦两汉至六朝时期,气乃人们理解世界演化的基本出发点,并对审美观念产生影响。这说明“气概”这一概念产生的原动力来自于生命的激活。五四时期对气概之美的重释,包括将其与德国生命哲学融合,也是出于这种思路。其他美学概念的提出,如梁启超的趣味说,王国维的境界说,鲁迅的进化论,宗白华、朱光潜的境界说,也具有这种古为今用、融合中西的特点。 元气氤氲化生,流贯世界。文艺是元气化生的结晶。《诗品》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照烛三才,晖丽万有。”⑧气激活了万物世界,人性情摇荡来自于这种气的鼓荡,以诗歌、舞蹈为代表的文艺活动也来源于这种运动之美。皎然《诗式·明势》:“(文体开阖作用之势。)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气胜势飞,合沓相属;(奇势在工。)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欻出高深重复之状。(奇势雅发。)古今逸格,皆造其极矣。”⑨皎然强调文章的体势即运动之美来源于气的震撼,提出了“气胜势飞”的重要思想,气概与气势的概念直接相关。 中国美学认为,音乐、舞蹈、诗歌在内的文艺是天地之气活动的呈现。《乐记》提出:“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⑩明确将天地之气与阴阳的交摩鼓荡视为文艺产生的动力,文艺的气概则是这种天人交泰的产物。文艺是人内心真实情志的表现,其生命力来自于天地自然:“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11)宗白华先生盛赞:“这是多么精神饱满,生活力旺盛的民族表现。”(12)真诚的文艺创作可以感通天地,达到与天地相和的境界,至此气概可谓升华到了极致。 两汉时代,由于儒学的影响,文艺创作中的气概,大多以阳刚与巨丽为美。班固《两都赋序》“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13)明确指出,到汉武帝时期,随着国力的强盛,内兴礼乐,外通西域,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这决定了当时的文学体裁以大赋为主。吟咏靡闻、铺张扬厉的大赋纷纷出现。《文心雕龙·诠赋》分析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带有官方文士特点的大赋的题材与创作特点:“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14)所谓“义尚光大”,便是对气概之美的追求。如司马相如《子虚赋》对天子之苑的讴歌:“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15)这种大赋发展到后来,难免虚张声势、华而不实,走向反面。 西汉的文章也显示出气概之美。清代刘熙载《艺概》中指出:“西汉文无体不备:言大道则董仲舒,该百家则《淮南子》,叙事则司马迁,论事则贾谊,辞章则司马相如。人知数子之文纯粹、旁礴、窈眇、昭晰、雍容,各有所至,尤当于其原委穷之。”(16)“旁礴、窈眇、雍容”可以理解为气概之美。司马迁是西汉文章的代表作家,《艺概》指出,“太史公文,精神气血,无所不具”。(17)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和一些杂文中肯定了汉代文艺的独特气概与开放自信。李泽厚《美的历程》论汉代石刻等造型艺术气概奔放前无古人,并将其概括为“气势”“古拙”:“人对世界的征服和琳琅满目的对象,表现在具体形象、图景和意境上,则是力量、运动和速度,它们构成汉代艺术的气势与古拙的基本美学风貌。”(18)李泽厚在与刘纲纪编著的《中国美学史》中谈到《淮南子》的美学时,引用了《泰族训》中的一段话:“夫观六艺之广崇,穷道德之渊深,达乎无上,至乎无下,运乎无极,翔乎无形,广于四海,崇于太山,富于江河,旷然而通,昭然而明,天地之间,无所系戾,其所以监观岂不大哉!”认为它表现了汉代美学的气概。“汉唐往矣,然而它的那种宏大的中国气魄,难道不是我们今天应当继承的吗?”(19)这是对汉唐美学气概的追寻,至今仍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