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主义的审美启蒙  

作 者:
冯庆 

作者简介:
冯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赫尔德是欧洲启蒙哲学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与其他同时代的启蒙思想家相比,赫尔德更为强调历史哲学与文艺理论在启蒙实践中的重要作用。赫尔德的文学史论代表作《不同民族曾经繁荣的趣味最终衰败的原由》就体现着显著的启蒙动机,构成了赫尔德“另一种人类教育的历史哲学”在经验层面的具体补充。在这一奠基性文献的原理部分,赫尔德基于历史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哲学立场,设计出富有创造力和实践力的文学“天才”的灵魂结构,对“天才”的“理性”和“德性”进行了革命性的阐释。通过和马基雅维利、卢梭等现代精神代表的对比,可以看到,赫尔德理解的“天才”的理性不是哲学思辨理性,而是政治实践和诗性创作的理性,他理解的“天才”的德性不是古典道德,而是现代的现实主义德性,服务于现代国家的军事和政治事功。在“天才”的基础之上,赫尔德赋予文学一种特殊的社会意涵,使之成为现代政治能动性的“外衣”。赫尔德的启蒙方案进而构成了理解现代政治与现代文艺之间关系的典型案例。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4 年 03 期

关 键 词:

字号:

      引论

      提及德国启蒙时代的文学理论和批评,人们会想到莱辛和席勒。与这两位一般被归为“古典派”的大人物相比,和他们同时代的“狂飙突进”思想家赫尔德,曾针锋相对地提出过一种“浪漫的”文学理论。而这种由赫尔德开启的浪漫主义作风,实际上与启蒙时代的哲学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过去,由于以赛亚·伯林观点的巨大影响,赫尔德曾被视为“反启蒙”阵营的一员。但当代的很多学者指出,赫尔德是启蒙精神的充分继承者,其最终的思想方向也是启蒙主义的[1]。争论的焦点在于,赫尔德的确反对以近代理性主义形而上学的路径开展思想启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文艺理论和历史哲学中体现出来的观念不具备更为激进的启蒙意味。赫尔德曾提出过一种强调艺术主体之自由能动性的艺术本体论;然后,通过在“自然”和“自我”之间搭建“语言”的桥梁,赫尔德建构出一套泛神论美学,认为诗性“天才”能够感应到世界大全之中透露出来的“神意”,进而成为塑造“民族精神”的立法者;赫尔德还在诸多作品中强调“天才”与“世界历史”的关联,其中不乏他的代表作、“狂飙突进”运动的纲领性文献《莎士比亚》[2]。基于上述努力,赫尔德试图设计一套基于文艺经验、天才心灵和历史体验等要素的综合性审美启蒙方案。这种方案以“人类教育的历史哲学”为名,对德意志唯心主义哲学和浪漫主义诗学都产生过巨大影响,激发了“德意志天才”一代人的精神“狂飙”。

      在赫尔德之前,理性主义的文艺批评和美学范式支配着德意志文化圈,明确采取历史主义视角处理文艺经验并自觉撰写一种总体性文学史的现象并不多。作为“狂飙突进”运动的理论奠基人,赫尔德最为明确地讨论文学和历史规律之间关系的文献,当属题为《不同民族曾经繁荣的趣味最终衰败的原由》(Ursachen des gesunknen Geschmacks bei den verschiednen Vlken,da er geblühet,以下简称《原由》)的学术征文。该文曾经在1774年获得普鲁士官方研究机构柏林科学院的嘉奖,和《论语言的起源》《莎士比亚》一样,具有“狂飙突进”运动纲领的地位,也体现出与启蒙时代舆论氛围对话的姿态。文章的标题呈现了这次有奖征文的问题意识:在赫尔德的时代,人们已经开始关注审美趣味(德文Geschmack,英文taste,法文)与历史规律之间的密切关系。历史上曾经繁荣一时的各个民族的文学形式取向或者说文化教养能力,的确总是会随着历史社会环境的变化而由盛转衰,那么,从人类本性的角度来说,这种历史变迁的必然规律是什么?其核心因素体现在哪些方面?文艺的趣味由盛转衰,又会不会再度变得兴盛?这种转变能够给予人类社会何种教育?为了回应这些问题,赫尔德的这篇征文抓住的关键概念,就是文艺趣味发生历史性变迁的决定性因素——“天才”。

      撰写《原由》的同时,赫尔德也在撰写《另一种人类教育的历史哲学》(Auch eine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zur Bildung der Menschheit),这本书代表着他的学术兴趣从文艺批评和形而上学汇聚向历史哲学,是其后期巨著《人类历史哲学观念》的先声[3]。可以认为,作为文学史的《原由》,正是赫尔德“另一种人类教育的历史哲学”在经验层面的具体补充。赫尔德需要详细论证人类在自然界当中体现出充分的“可塑性”(plasticity),唯其如此,一种让“人性现实化”(realization of humanity)的启蒙方案,也就随之获得奠基[4]。赫尔德进而会在哲学人类学的层面[5],尝试解释文艺“天才”的灵魂结构与历史、经验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原由》一文的主要任务。本文将通过细读、解析《原由》一文前半部分关于“天才灵魂学”的哲学人类学描述,呈现赫尔德审美启蒙论的哲学底色及其意图[6]。

      一 自然“天才”与趣味兴衰

      在《原由》开篇,赫尔德强调要依据“灵魂学”(Seelenlehre)亦即人类心灵基本样态的基准展开考察,他讨论趣味兴衰变迁的方法论,是梳理种种已经发生过的历史经验[7]。趣味的衰败,在赫尔德的同时代人看来,意味着人类“天才的能力的衰败”,与此相应,健全的趣味,是人类“天才”作为灵魂能力的秩序化、协调化和美化:

      天才一般说来就是灵魂当中强烈且广泛运作的种种能力的混沌状态;趣味则是这一混沌状态的秩序化,是协调,进而也就是那些运作中的力量的美的特征。所以,就其本身而言,趣味和天才并不互相冲突:在自然当中,他们绝不会彼此败坏。[8]

      这里的“天才”,指的是人类的自然能力,人在对这些能力进行综合与反思之后,形成习俗与技艺,进而在感性活动中有规律地运用这些原初能力把握美的秩序,这就是“趣味”生成的过程。鉴于在启蒙时代,“趣味”一词带有秩序化、理性化的意涵[9],赫尔德这一定义其实说明,他相信一个个体或民族能够通过“自然能力”的自由发展,从自然状态过渡到成熟的文明状态,这种过渡是顺理成章的,可以无需外力的横向干预[10]。这一观点构成了《原由》一文的历史哲学基调。

      从自然状态到文明状态的演化,换句话说,从质朴的“天才”能力到有秩序的审美“趣味”的转化,涉及人如何自我教化的问题,尽管这种教化应当尽可能“自然”。“天才乃是自然力(Naturkrfte)的汇聚”,赫尔德说,“只有通过许许多多粗糙地运用自身能力的不恰当的过程,摔角手才学会协调地战斗并取胜”,所以,对天才的教化“既不要干扰,也不要打击,而是要指点和倾注”——自然已经提供了让物种、种族自动演变的规律,这种规律的终点是“和谐、秩序和美”[11]。这是一个精彩的譬喻:趣味的形成需要依靠类似于训练和战斗的长期实践过程。对于尚未实现良好趣味的民族来说,在自己的实践过程中,也会自然形成独特且成熟的趣味。外在的强迫教育不应当施加于任何一个个体或族群。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