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不平则鸣”说是中国古典文艺理论批评史上一个重要命题,它通过对儒家“诗怨”说、司马迁“发愤”说等传统思想的扬弃,进一步揭示了主体情感与文艺创作之间的生发关系,张扬主体能动价值,影响深远。后世诗家对此说翕然标举,却偏重强调其中自鸣不幸、穷而后工的一面,直至钱锺书发表《诗可以怨》一文,方抽绎出其中内含的“鸣国家之盛”的另一面: 一般人认为“不平则鸣”和“发愤所为作”涵义相同;事实上,韩愈和司马迁讲的是两码事。司马迁的“愤”就是“坎壈不平”或通常所谓“牢骚”;韩愈的“不平”和“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很清楚,得志而“鸣国家之盛”和失意而“自鸣不幸”,两者都是“不得其平则鸣”。韩愈在这里是两面兼顾的,正像《汉书·艺文志》讲“歌咏”时,并举“哀乐”,而不像司马迁那样的偏主“发愤”。① 这一见解发前人所未发,广为学界接受,几成定论。尽管古人也曾注意到韩愈序文中的相关表述,但往往置而不论。如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卷四专辟“送孟东野序”条:“韩文公《送孟东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则鸣。’然其文云:‘在唐、虞时,咎陶、禹其善鸣者,而假之以鸣。夔假于《韶》以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又云:‘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然则非所谓不得其平也。”②洪迈认为此类之鸣与不得其平之意存在矛盾,但未继续深究问题的内核。又如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云:“但吾终疑‘不平则鸣’四字与圣贤之善鸣及国家之盛处,终不能包含。”③钱锺书指出,这些评论家之所以如此指摘韩愈此论,是因为他们窄化了对它的理解,将其与司马迁的“发愤”混淆了。④ 如果延展考察的视野,对读朝鲜士人有关“不平则鸣”的议论,可以发现其与钱锺书之论颇为切近。如金昌协(1651-1708)云:“韩文《送孟东野序》‘物不得其平’一句,古人或疑其有病。盖以下文皋、夔、伊、周,不可谓不平之鸣耳。不知退之所云不平者,只是有感触之谓,七情之发皆是。非独悲忧怨愤感慨抑郁,乃为不平也。”⑤“不平则鸣”说传入朝鲜可谓“理论旅行”,李氏朝鲜时代的士人在吸纳汉文化、致力于文教建设之际,基于本民族的思维方式、意识形态与现实考量,很早便对“不平则鸣”所包孕的丰富内涵做出了系统性的衍生阐释,从而对主体的处境立场、情感体验、创作倾向与文学作品之关系形成了更加多维的、异质的理解。⑥ 一、鸣平、鸣盛与“不平则鸣”的内涵变移 韩愈的“不平则鸣”说最初联系着孟郊穷愁不遇的经历与啼饥号寒的诗歌创作,其指涉对象偏向善鸣不幸的坎壈不平者,开后世“穷而后工”论之先声。⑦昌明时代尚且不免潜流着“不才明主弃”的盛世悲鸣⑧,更遑论士祸酷烈、战乱频起的动荡岁月。鸣其不幸与穷而后工的诗论所反映的普遍文化心理,也在朝鲜部分士人那里有着深切共鸣⑨,是所谓“昔昌黎公以穷自悲,以不平之鸣悲东野,读其书可见。盖贤达之不遇于世,自古已然。然穷与不平之鸣,独传于后,其必有天相者存欤”⑩。在这种传统之下,朝鲜诗坛甚至也出现了故作呻吟的流弊。但倘若从长时段的视角考察朝鲜士人对韩愈“不平则鸣”说的诠释,可以发现,成为通贯一代文人集体共识的反而是其中鸣其平、鸣其盛的观念。 早在明惠宗建文三年(1401),朝鲜朝初期的名臣吉昌君权近(1352-1409)在送别明朝太仆寺官员祝孟献时所作《送祝少卿使还诗序》中就已开“鸣盛”之先声: 或曰:“海外陋邦,谀闻晚学。词语芜拙,虽披腹沥肠,吐出肺腑,不足以形容祝公之德之万一。况今圣朝,群贤在位,才俊汇进,雅颂之作,洋洋盈耳。治音正声,以鸣一代之盛,可谓极矣。乃以瓦砾,敢效金玉,无乃贻雷门布鼓之诮乎?” 予曰:“无伤也。春风之和而众鸟以鸣,不必朝阳之凤也;秋气之清而候虫以吟,不必丰山之钟也。帝德如天,覆育四海。凡物之被生息而形两仪之间者,莫不得其平而鸣其和。飞鸟遗于上,鸣鹤在于阴。羽者振之,股者动之。巨者其音雄以长,微者其响纤以促。农击于壤,樵唱于林,亦各其志也已,庸何伤乎?”(11) 文中“或曰”之论,以“圣明统御,一洗胡元陋习,以复中国先王之治”(12)的升平之世自居,借韩愈笔下上古三代善鸣之例,夸耀明朝的泰和气象,而视朝鲜为文明未化的外藩陋邦。权近则抛弃韩愈“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的先设前提,单撷其取譬引类的论说方式,以万物鸣和的周遍之理,阐述各随其志的创作的自洽性与正当性。这一问答或许是出于谋篇布局需要的虚构,却典型地反映了明、鲜交往初期两国士人的文化心理与立场态度。朝鲜士人以万物鸣和的逻辑主张自身的文化主体性,从而也为质疑自鸣不幸的批评传统、阐发鸣其平、鸣其盛的内涵奠定了哲理基础。 与“海东朱子”李滉并称朝鲜思想界“双璧”的大儒李珥(1536-1584)在《赠崔立之序》中更加系统地阐述了“善鸣”的性理内涵: 天地之间,万类之有声者,孰使之然乎?草木之丛林也不动,则其体无声者也。有风动之则有声。然则声于草木者,风也。金石之坚顽也不击,则其体亦无声者也。有物击之则有声。然则声于金石者,亦物也。凡万类之振振蠢蠢而有声者,亦必有使之然也。人之生于世也,五脏具乎内,百骸形于外,其本则岂有声哉。有气积于内而发于外,然后为声焉。然则声于人者,气也。声之出,亦非一也。有无用之声,有有用之声。喷嚏鼻唾之类,人声之无用者也。咄嗟言笑之类,人声之有用者也。有用之中,亦有美声恶声,人闻其声而好之则为美声,恶之则为恶声。美声之中,亦有实声虚声,出于口而不著于文则为虚声,出于口而著于文则为实声。实声之中,亦有正者邪者,或似正而邪者,或似邪而正者,人之发其声而好于人,好于人而著于文,著于文而合于正者,谓之善鸣。善鸣之功,厥惟艰哉!(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