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的共同体”:数字媒介中的情感流通与认同建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袁光锋,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原文出处:
新闻与写作

内容提要:

安德森提出“想象的共同体”来解释民族主义的形成机制,并认为超出面对面范围的共同体都是想象的,区别在于想象的方式。循此思路,考察人们理解自己身份、想象共同体的媒介方式是一个重要议题。数字媒介与传统媒介在塑造人们想象方式方面迥然不同。数字媒介生成了一种新的情感结构,影响了人们讲述“我们是谁”的形式,改变了情感流通的过程。它让同胞、他者等这些原本抽象的概念都变得直观可见,激发的情感不仅让“主体”浮现出来,还借助语言、符号系统把个体连接成集体。数字媒介独特的“情感结构”让共同体不仅是想象的,更是可见的、可以感受的,生成了“感受的共同体”。


期刊代号:G6
分类名称:新闻与传播
复印期号:2024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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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21 [文献标识码]A

       一、问题的提出:数字媒介与身份议题

       身份/认同是现代社会的重要议题,这与现代性的多重变迁相关。传统共同体衰落,个体主义兴起,个体可以较为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身份,在获得解放的同时,也面临着认同危机;全球化促进了日益频繁的跨国交往,人们在与“他者”相遇的过程中,在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动态调整身份的位置①,既可能带来合作、团结和国家身份的消解,也可能激活民族国家的身份意识,激发民族主义情绪,造成冲突。

       媒介被认为是塑造身份认同、促进共同体形成的渠道。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认为,现代媒体为人们提供了想象国家的机制,促进了民族国家的形成。②2009年,情感史学家罗森宛恩(Barbara Rosenwein)在马克斯普朗克人类发展研究所情感史中心的一次演讲中提出,现代大众传播媒介使建立成员之间没有直接接触的情感共同体(emotional communities)成为可能。③与报刊、电视等传统媒体相比,以互联网、手机为代表的数字媒介改变了人们生产身份、建构共同体的方式:数字媒介在把人们连接起来的同时,也导致不同群体的“相遇”更为频繁,“我们”和“他们”的身份区分甚至冲突成为日常现象,尤其是基于民族国家认同的身份区分;“打工人”“社畜”等身份的生产呈现了网民的自我认同,表达了对自身处境的不满,他们在网络上以“打工人”等身份为标签表达情感,形成松散的情感共同体;基于情感和身份认同而组织起来的网络粉丝群体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在#metoo#运动中,性别身份成为该运动在数字空间中传播的动因之一。这些现象显示身份认同及网络社群已经成为理解网络社会的关键词。

       身份认同的建构是一个情感参与的过程。梅瑟(Mercer,J.)甚至认为,“所有身份认同都依赖于社会情感”④,“没有情感的认同不会激发任何行动,因为一个人并不关心。冷漠使身份变得毫无意义(和无能为力),而情感则使身份变得重要。对自己群体的自豪或对敌人的憎恨都以自己关心的身份为前提。”⑤社会学探讨身份问题,常关注身份的社会分类、边界和认同过程,这些不仅是纯粹的认知分类和边界划定问题,还有一个重要的情感维度,它与社会因素共存,但不能归结为社会。⑥这是因为身份认同的形成和维系需要一种集体情感(collective feelings),它不同于个体内在心理状态,而是群体共享的情感体验、情感规范。集体情感可能存在于一个村庄,一个公司机构,也可能存在于国家,是各类共同体存在的基础之一。它如何影响群体的形成和功能是学界研究的议题。⑦集体情感的形成需要情感以物体、文本为媒介在成员之间流通,而这一过程则受到媒介形态的影响。

       安德森在讨论共同体形成的想象机制时指出,超出面对面接触范围的一切共同体都是想象的,不同共同体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虚假还是真实,而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⑧沿着这一思路,我们要考察人们理解自己身份、想象共同体的媒介方式。在这一点上,报刊与数字媒介差异明显。本文主要从理论层面探讨数字媒介对情感流通和共同体建构的影响。这一问题宏观、抽象。为了便于分析,我们需要聚焦在基于民族国家的身份生产上。近年来,互联网上基于“民族国家”身份的冲突事件频繁发生,例如网络上的系列“辱华事件”⑨、中美贸易摩擦,还有多起民族主义事件。网民基于民族国家的身份表达爱、愤怒、羞耻等情感。情感在流通的过程中,把无数个体连接在一起,形成集体的感觉。笔者曾探讨过数字媒介时代情感流通带来的增值、转化与创造社群边界的问题。⑩本文是对这一话题的延伸,从情感流通的视角探讨网络共同体的形成。

       二、“情感经济”:理解数字媒介中的情感流通

       我们首先引入“情感经济”理论来理解数字媒介中的情感流通。

       萨拉·艾哈迈德(Sara Ahmed)提出“情感经济”(Affective Economies)理论来回应情感研究的两种主要路径。第一种以脑科学、心理学为代表,把情感视为个体身体的内在状态,情感是从身体内部产生,指向外在世界。第二种以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为代表,关注社会结构、社会变迁对情感的影响,关注情感的社会性。情感被认为“主要经由社会建构,透过学习得来”,通过集体传染给个体(11)。它们可以被称为情感的“由内至外”(inside out)和“由外至内”模型(outside in)(12)。但这两种模型都忽略了情感在不同个体、群体之间的流通过程,都假设了内在与外在、个体与社会、“我”与“我们”之间区分的客观性(13)。“由内至外”模型主要通过测量等方法分析人的内在情感状态、身体反应,而“由外至内”模型则容易把“社会性”简化为情感的社会框架。如果说“由内而外”模型把情感视为个体拥有的,那么“由外而内”模型则是把情感视为“我们”拥有的,情感成为一种社会存在(social presence)而非自我存在(self-presence)。(14)事实上,在个体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存在复杂的语言、符号和意义系统,它们影响着情感的生产、流通,调节着个人和集体之间的关系,赋予了情感以社会性。这样一个“中间领域”较少得到关注,这也是“情感经济”理论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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