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论的草木之喻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中胜,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人文杂志

内容提要:

经由长期的生产生活积淀,草木成为中国先民表达思想的主要选取物象,草木之喻普遍地渗透到中国文论的思维方式、言说方式和话语方式。文道通草木之理,草木的自然生长一如文学的自然生成之道,草木的生机勃勃一如文学的生气活力,草木的多彩多姿一如文学的风格多样。文学如草木之体,文学与草木,两者都是活力充盈的生命整体。文学史如花之运,一部文学史一如草木之生命历程。以草木喻文,天地大化相通相协,体现了中国文论深厚宽广的宇宙精神,与广大天地、细微草木息息相通。以可视可感的草木喻难于捉摸的文心文理,文心文理便鲜活生动起来,这是中国文论鲜活形象的言说方式。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4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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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9-0078-08

      中国文论的草木之喻,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学界已有研究,如王顺娣著《古代文论中的草木象喻批评研究》,该书在草木象喻演变史、象喻草木类型分类方面,材料翔实,但在理论意义探讨的深广度方面尚待进一步深化拓展。本文在这方面试作探讨。意大利学者维柯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原初民族语言,得出结论:“在拉丁语言里几乎全部词汇的根源都来自树木或农村。”①维柯又说:“人类事物或制度的次第是这样:首先是树木,接着就是茅棚,接着是村庄,然后是城市,最后是学院或学校。”②维柯的观点用在中国也是大致符合的。中国先民们最早的生产生活方式是“斲木为耜,揉木为耒”“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断木为杵”“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周易·系辞下》),都是就地取木为材,所以,早期先民们的生产生活离不开草木。经由长期的生产生活积淀,草木成为中国先民表达思想“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主要选取物象。只要看看汉字的部首就不难理解这一点,汉字中“艹”“木”部首占相当比重。

      维柯说,人类心灵有一个特点:“人对辽远的未知的事物,都根据已熟悉的近在手边的事物去进行判断”。③道家所说的“道”和“德”都是抽象的,是“辽远的未知的事物”,老子就以近在手边的草木来言说“道”和“德”。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陈鼓应说,“刍狗”就是“用草扎成的狗,作为祭祀时使用”。④老子又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陈鼓应说,“芸芸”就是“常常用来形容草木的繁盛”。⑤这里,老子把道之本原比作草木之根本。老子又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道德经》第六十四章)意在说明积小成大的道理。这样相对抽象的难以把握的“道”和“德”也变得具体鲜活,也大致不难理解和把握。儒家也常用草木来比德,如:“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孔子又有“风草之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人之德性,相对笼统,很难把握,以日常大家熟习的风和草喻之,则相对笼统的德性也鲜活具体、判然可分:“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传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论语·子张》)

      从语言学角度来说,无论是道家的草木喻道,还是儒家的草木比德,都是一种“实物”文字和“自然语言”。⑥这是一种具象化的文字,是“绘声绘影”的语言。⑦草木之喻普遍地渗透到中国文论的思维方式、言说方式和话语方式,文道通草木之理,文如草木之体,文学史如草木之运,文与草木之间存在着可比性。

      一、文道通草木之理

      文学之道一如天地万物之道,无形无状,无色无味,相对笼统,难以言说。日常生活中习见的草木很自然地被文人们顺手拈来,有形有状、可触可摸的草木与“神道难摹”的文学之道有妙合之处。草木的自然生长一如文学的自然生成之道,草木的生机勃勃一如文学的生气活力,草木的多彩多姿一如文学的风格多样。

      以草木喻文,东汉就见端倪:“草木之生,华叶青葱,皆有曲折,象类文章,谓天为文字,复为华叶乎?”⑧王充说,草木开花长叶,正好比文章之天造地设。西晋时的陆机《文赋》草木之喻已有较多的运用。“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草木的春花秋叶往往能感发作家们的创作冲动。“或因枝以振叶”比喻文学思维的整体联动性。“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文学创作就像草木一样,只有根基深厚才能枝干粗壮,也只有枝条粗壮才有繁花盛果。陆机把作家创作没有灵感比作“兀若枯木”。⑨南朝的刘勰“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⑩相比而言,刘勰对于文心文理的阐发更为全面深入,在草木喻文学之道方面也更广泛更成体系。如刘勰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这是“自然之道”,就像“草木贲花,无待锦匠之奇”。草木不需依靠织锦师,却依然能开出神奇的花朵,这不是外在的人工修饰,纯任自然而已。(11)刘勰开篇就把文学之道与生机勃勃的天地大化联系起来。刘勰又以“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12)来说明生成环境对文学风貌的影响,用“槁木无阴”说明文学的“自然之势”。(13)从文学本体、文体文风、文学创作,再到文学鉴赏,刘勰都以草木作比,抽象的文心文理变得具体鲜活、生动形象。刘勰之后,文论家们更是把草木喻文道的言说发扬光大,有的用草木根本与枝叶花实的关系喻文学道德养成的重要性,有的用草木的摇曳多姿喻文学的多样风貌,有的用草木的自然生长喻文学的天工造化。

      韩愈就用草木根本与枝叶花实的关系喻文学道德养成的重要:“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14)韩愈认为,文学不能求其速成,作者要好好培育其道德境界,就像树木要根深才能枝繁叶茂。明末清初方以智进一步深化韩愈的言说思路:

      《灊草》曰:性道犹春也,文章犹花也,砍其枝断其干而根死矣,并掘其根,以求核中之仁,而仁安哉?言扫除者权夺也,欲人之读真书耳,非必惩咽废食也。固陋托以夸毗,而弦诵反自废耶?夫核仁入土,而上芽生枝,下芽生根,其仁不可得矣。一树之根株花叶,皆全仁也。……既知全树全仁矣,不必避树而求仁也明甚;既知全树全仁矣,培根也,护干也,除蠹也,收实也,条理灌输日用不离也明甚。(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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