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3)05-0109-07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3.05.17 中国古代各朝的首都,正式名号是京师,别称有很多,诸如东(西、南、北)京、京城、都城、京都、帝都、京兆、京国、天京、天邑、神京、都下、辇下、都门、国门,等等。与皇帝一样,京师具有唯一性、神圣性、权威性,作为朝代的首善之区,是一个时代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荟萃的空间。宋代实行四京制,以东京开封府为京师,以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为陪都。京师开封是皇帝固定居住、朝廷百官和中央机构所在地,其他陪都顶多有象征性的留守司,履行的也是当地政务。靖康之难以后,宋室南渡,几经奔波,落脚于杭州(已升为临安府,仍俗称杭州),但并未给予任何京、都的名分,仅是行在所,即皇帝临时驻跸之地。于是就引起一系列问题:南宋一朝有京师吗?南宋人心目中的京师在哪里,是什么,该现象反映了什么?尽管已有不少论著从不同角度对某些问题进行研究①,但学无止境,若干问题尚需直视,或许可以得到新的启示。诸多都城史、城市史论著直接认定各朝代的都城,不关注名分,承认的是客观史实,但古人非常讲究字眼,“必也正名”。南宋都城的种种名称变迁,不仅是语言文字问题,还反映了南宋君臣的京师观、政治观等战略思想,以及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等观念。笔者再次试探,冀求一得。 一、南宋对东京地位的坚守 (一)仿照开封打造临安府。康王赵构自靖康元年(1126)冬奉命离开京师北上金营求和后,再也没有回到开封。赵构登上皇位重新建国时,国家的中心早已南迁了千余里。能否延续赵宋的统治,如何得到北宋军民的认同,不能仅凭个人血缘和能力,还要造势,重要举措就是再现京师开封的景象和凝聚力,把地方中心城市临安改造成都城。例如杭州御街仿汴京而建,由御道、御沟、走廊等组成②。杭州的城南厢与城北厢,也是仿效汴京的厢坊而设置③。南郊大礼的青城,“略仿京师制度,大殿曰端诚,便殿曰熙成,其外为泰禋门”④。学校教育以汴京为榜样:“六龙渡江,驻跸于此,戎事才息,崇礼考文,内兴太学,外设庠序,大抵皆视开封。”⑤百官的服饰制度“大抵因东都之旧,而其后稍变焉”⑥。文思院重建于杭州后,绍兴三年(1133),工部“请仿京师旧制,监官分两界,上界造金银珠玉,下界造铜铁竹木杂料”⑦。甚至连“今街市与宅院,往往效京师叫声”⑧。正如明人所言:“宋南渡都杭,百凡俱仿汴京立市。”⑨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杭州城北右厢几座桥的命名:“映波桥(苏堤南来第一桥),锁澜桥(第二桥),望山桥(第三桥),压堤桥(第四桥),东浦桥(第五桥),跨虹桥(第六桥)。以上止据京城小说。”⑩这些桥并非开封实际存在的建筑,只是小说中虚构提到,也被拿来落地到杭州,成为西湖苏堤的六座桥名。 南宋杭州如此全方位复制式地模仿京师开封,大有将东京搬到杭州的架势,既强化了杭州都城地位,增强了凝聚力,也强化了京师开封在南宋人心目中的地位。其意在表明:南宋杭州就是新的东京。 (二)南宋京师的开封追崇。宋政府在临安站稳了脚跟,在南方地区展开了南宋的统治。但无论皇帝还是百姓,仍然尊开封为京师。皇帝提到的京师,就是东京。如绍兴二十七年(1157),宋高宗言:“朕在京师时,惟开封府颇类外方官司,如大理寺、御史台法令严密,官吏谨畏,无敢干以私者。”(11)淳熙十五年(1188),为答谢金国使者前来吊唁宋高宗,朝廷派京镗为报谢使出使金国,到达开封时,金国设宴张乐,京镗以太上皇服丧期间禁止作乐,誓死抵制,遭到羁押。回国后宋孝宗赞赏道:“昨在京师,坚执不肯听乐,住了十日,此一节可嘉。”(12)在他们眼里,金国的开封仍是南宋的京师。民间提到的京师,也是东京开封。宋理宗时杭州人耐得翁指出:“圣朝祖宗开国,就都于汴,而风俗典礼,四方仰之为师。自高宗皇帝驻骅于杭,而杭山水明秀,民物康阜,视京师其过十倍矣。虽市肆与京师相侔。”(13)谈论的是杭州与东京的关系与比较。南渡杭州的开封人就是京师人,《咸淳临安志》记载:“京师人鲁畤,绍兴十一年在临安,送所亲于北闸下,忘携钱行,解衣质于库。”(14)洪迈记载士大夫家女子杨道人的小丫环半夜发癫说:“我京师人也。杨道人欠我药钱百万,今来取之。”“时杨氏年未三十,江南所生。所谓京师药钱之语,或以为宿世事云”(15)。所谓京师,显然是东京开封。 梦是一种意象语言,无所不至,东京就常常出现在南宋人的梦境中。生于淳熙十四年(1187)的福建莆田人刘克庄,有纪梦诗云:“吾生分裂后,不到旧京游。空作樊楼梦,安知在越楼。”(16)虽没去过开封,却梦到开封著名的樊楼。无独有偶,另一位生于宋宁宗嘉定七年(1214)的明州人陈著,也曾“夜梦在旧京,忽闻卖花声,感有至于恸哭,觉而泪满枕上”(17)。梦体现着潜意识里的情感,一个从未去过开封的人梦游沦丧一百多年的旧京,而且激动地痛哭流涕,可见京师开封在南宋人心目中魂牵梦萦的地位。他们对东京的了解,诸如市井中“樊楼”和“卖花”的景象,当来自《东京梦华录》等书籍和民间广泛的传说,累积形成社会情绪的记忆场域。 (三)东京梦的两次重圆。南宋人的“东京梦”因缘际会,历史性地两次实现。第一次是绍兴九年(1139)金废伪齐后,宋金议和,河南、陕西地区回归宋朝。宋政府随即派员接收东京开封,其中有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王伦、直龙图阁、充京畿都转运使兼开封少尹吴革(18)。后又任知西外宗正事赵子淔为京畿都转运使,“代吴革也”。不久改派右中散大夫宋辉“充京西路转运副使,权京畿都转运使职事”(19)。由于无人愿意到任,又派龙图阁直学士李迨为京畿都转运使,孟庾为权东京留守(20)。东京留守、开封尹、开封少尹、京畿都转运使等,都是按照京师组建的主要地方官班子。第二次是距离东京被占领107年后。端平元年(1234)宋蒙灭金后,趁蒙古军撤离,宋军收复了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和南京应天府三京。与北宋末宋金联合灭辽,收复残破不堪、荒无人烟的幽州城一样,此时的东京城内“止存民居千余家,故宫及相国寺佛阁不动而已”(21)。战争时期这是无法驻守大军的,所以一个多月后便慌忙撤退。可笑的是,尚未得到消息的朝廷还在任命三京的主官:“以赵范为京河关陕宣抚使、知开封府、东京留守,赵葵京河制置使、知应天府、南京留守,全子才关陕制置使、知河南府、西京留守。”(22)南宋朝廷始终都把京师开封等地当作自己的城市和政治地理的顶峰,这是北伐的神圣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