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阐释学说汉语

作 者:
张江 

作者简介:
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与阐释学研究中心教授(北京 102488)。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建构作为完备学科体系的中国阐释学,中国本土阐释实践与经验是立足点。让阐释学说汉语,就要以汉语的概念、范畴、命题、范式为核心和基础,从汉语本源字义入手,重新审视有关阐释学的基本概念和命题,发掘潜藏于汉字乃至汉语思维方式背后的阐释学意蕴。“阐”“诠”“解”“释”“理”“性”“通”“达”“衍”“生”等术语不仅具有阐释学方法论意义,而且是构建当代中国阐释学的关键环节。这些基本概念的意义之间具有鲜明的一致性,概念之间相互说明,相互支撑,互文互证。解是诠的基础,衍是阐的方式,阐衍由通而达,充满生命和意志诉求的理性覆盖阐之全部过程。当代阐释学的中国建构,不是简单地借用古代术语,也不是把西方阐释学当作纯粹的理论形态,而是结合时代精神和生活实践,恢复阐释学本身作为思想之源的根本追求,建构与时代精神相契合的新的阐释方式。“训诂阐释学”将训诂与义理有机融合,以系统完备的新学科形态,为学科交叉融合提供新示范,说汉语的阐释学也有一个新基点。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4 年 01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I02;B08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23)09-0006-04

       从2014年提出“强制阐释论”算起,我进入阐释学研究领域已近十年。如果说“强制阐释论”是意图通过对当代西方文论生产方式的反思进入一般阐释学的思考,那么,真正使我具有阐释学理论建构自觉的,则是《“阐”“诠”辨》的研究和论文撰写。

       无可否认,从学科意义上讲,现代阐释理论为“学”,其源头在西方,且主要源自德国。近现代以来,西方学界对阐释学的研究,大多沿着从施莱尔马赫到伽达默尔的思想路径而演进。西方阐释学传入中国,逐渐兴起的专业研究,主要是转述和模仿西方现成理论,其主要方式是,翻译和介绍西方阐释学。这是必要的。对新学科建设而言,此为不可逾越的历史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开始关注和思考中国阐释学的自我建构。最初的思考点就是,阐释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文科学研究方法,除了西方既有的理论形态,是否还可以有其他不同的理论形态;由于文化和语言等方面的深刻差异,中国阐释学是不是还要走西方阐释学的老路。实际的状况是,经过多年学习和模仿,迄今为止,我们仍然没有建构起作为完备学科体系的中国阐释学。突破困境,我们的方向和出路在哪里?毫无疑问,中国本土阐释实践与经验是中国阐释学奋起出发的立足点。自古代、近代以至现代,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化中蕴藏着博大精深的阐释学思想资源。春秋以降,由阐释而展开的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实践,积累了丰富的阐释经验。不同的阐释取向与理念,生成不同的阐释路线及方法,用之不竭的成果,提供无数构建本土阐释学的生动样本。如此,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就是,深入挖掘、精心继承中国本土阐释学资源,努力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建构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当代阐释学。我们要让阐释学说汉语,以汉语的概念、范畴、命题、范式为核心和基础,建构起系统完备的当代中国阐释学,让说汉语的阐释学自立于世界阐释学之林。

       开放是一种心态。在我看来,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时代,任何学科都不是既定的理论。在文明不断发展、思想不断进步的今天,阐释更是需要不断探索和丰富的精神方法与精神形态。世界各民族对阐释的理解与认知,会以本民族的文化与思想进步为基底,对阐释及阐释学的意义理解与认知,天然生有深刻差别。如此感触,源于我对西方阐释学理论的长久困惑而不得其解,转而向中国文化经典寻求出路的偶然机遇。五年前,在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翻看新印出的《说文解字注》时,再次看到“阐,开也”的释义,宛如醍醐灌顶,感觉一下打开一个新的思考空间,找到了被我长久忽视的新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从汉语本源字义入手,重新审视有关阐释学的基本概念和命题,发掘潜藏于汉字乃至汉语思维方式背后的阐释学意蕴。沿着这个思路,我连续撰写了《“阐”“诠”辨》《“解”“释”辨》《“理”“性”辨》《“通”“达”辨》《“衍”“生”辨》等文章,试图从我们的民族语言中找寻阐释学生发的契机和路径。有时我会玄想,如果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世界阐释学大家在建构他们的理论学说时,能够知晓汉语言文字中“阐”“诠”“解”“释”等字词的本来蕴涵,能够寻知中国古代先贤对阐释的理解与体验,他们会作何反响?他们是否会赞成,汉字之“阐”抑或是能够最恰切反映Hermeneutik或Hermeneutics本来含义,说汉语的阐释学是否可以此为起点?

       阐释,作为人类意识主体的精神行为,它是精神科学存在形态与生产方式。科学由意识主体对现象的独到观察和理解开始,通过表述和确证,生成自己的科学判断,交由理性和实践检验。理解是阐释的起点,表述和确证是阐释的展开,实践检验后的正确判断、命题以至原理是阐释的结果。精神科学以此形态存在并展开,铸就与其他精神行为完全不同的存在形态,生产与价值同一的知识,推动人类文明进步。作为一种精神活动和精神形态,阐释融汇在无数先贤哲人求真、求善、求美的理论活动中,贯彻于每一个人的日常言行中,由此而构成和显现一个民族的精神基底。阐者为开,中华民族所秉持向外、向显、向明的一贯精神,刻画于字形与字音之中;打破封闭,警惕独断,协商天下,求共识于各方之心,以象形符码昭示于世,以此为主旋律的中国阐释学当然会有自己独特的面貌。如此研究,既是对汉语表达潜能的探索,入门于本土阐释学的建构,也是对我们自身精神边界的超越和突破。

       阐释是语言的阐释。阐释的方法、目标、路径、标准等等,必然与阐释者所操用的民族语言密切相关。阐释是语言的阐释是一般提法。特殊地讲,阐释是民族语言的阐释,或日母语的阐释。伽达默尔就曾指出,“一般说来,语言能力只有在自己的母语中才能达到,亦即在人们生长和生活的地方所说的语言中才能达到。这就说明,我们是用母语的眼光学会看世界,反过来则可以说,我们语言能力的第一次扩展是在观看周围世界的时候才开始得到表现的”。①母语熔铸我们的思维方式,决定我们的阐释方式。阐释学作为学科,不以民族语言为基础,或不能以民族语言为基础而有所发明和建构,其学科意义必然微弱。我们不否认可以有普遍意义的广义阐释学,但这种阐释学只能是容纳世界多民族一般阐释经验和规则的共性阐释学,对不同语言特别是不同语系所熔铸、具有鲜明语言特征的民族的、个性的阐释学而言,其指导与统辖作用有限。共性蕴含于个性之中。共性通过个性表现出来。具有民族特殊性的阐释学是一般阐释学的生成源头,是阐释可以为学的生命与根基。我们所追求建构中国阐释学的意义正在于此。

       以汉语词义追寻为基础,建构本土阐释学,尽可显现汉语本身巨大的语言优势。相对于西方逻辑化的语言,富有象征意味的汉语对阐释学似乎有更直接的亲缘性。无论是从词义的丰富性还是句式的多样性说,汉语都具有恢弘容量。通过好的翻译,汉语可以精确表达其他任何语言的意义,但反之则不一定实现。至少很多中国古诗词本质上是不可译的,许多经典概念也很难精准地译为其他语言,此所谓“不可言传”。汉语本身的巨大阐释潜能,可为阐释学的当代建构提供概念和术语。但是,这至今没有引起阐释学研究者的充分重视。大家往往更多考虑如何将西方阐释学术语更加精确地译成汉语,这当然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面对学科建设本身,从我们自身的语言中凝练出新的阐释学术语,从而真正实现当代阐释学的中国建构。我之所以选取“阐”“诠”“解”“释”“理”“性”“通”“达”“衍”“生”等术语进行研究,就在于这些术语不仅具有阐释学方法论意义,而且是构建当代中国阐释学的关键环节。更重要的是,这些基本概念的意义之间,具有鲜明的一致性,概念之间相互说明,相互支撑,互文互证。解是诠的基础,衍是阐的方式,阐衍由通而达,充满生命和意志诉求的理性,覆盖阐之全部过程。所谓系统、自洽的努力,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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