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游戏、情感设计与情感操控

作 者:

作者简介:
姜宇辉,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游戏的艺术性往往体现在其情感的深度,因此,从情感的角度对电子游戏进行反思势在必行。通过对情感研究历史脉络的大致梳理,可以清晰看到科学、艺术和修辞学这三条彼此分合的路径。自笛卡尔到达马西奥,情感研究的科学化和实证性越来越成为主流,但pathos这条艺术性的线索并未彻底销声匿迹,而是在海德格尔早年讲授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授课之中进一步深化为生存论的本真形态。但是,电子游戏的情感设计却恰恰错失了pathos这条重要的线索,进而在神经科学的还原论和商业设计的说服力的双重加持之下,不断蜕变为情感的计算乃至情感的操控。要想走出这个困境,一条进路是拓展性地向人文学科和艺术领域汲取灵感,另一条进路则是在游戏的说服力修辞的内部重新激活真诚性这个前提。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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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电子游戏到底算不算艺术”这个问题,如今大家基本可以达成一致的肯定性意见。但是,“电子游戏的艺术性到底何在”这个问题,估计会引发持续的争论。要想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将游戏(本文中的“游戏”皆指电子游戏)与传统的、既有的艺术形式进行对比,显然是一个可选甚至首选的方法。然而,一经比照,作为“艺术”之游戏的劣势便立刻暴露出来。文学、绘画、音乐等艺术门类之中,经典、伟大乃至不朽之作层出不穷,反观游戏,又有哪一部具体的作品真的能够跻身经典和伟大之列呢?真的有哪部游戏能够媲美《红楼梦》《乡愁》和《第五交响曲》吗?对这个尖锐的质疑,乐观派会回答,游戏从兴起到繁盛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虽然它的艺术性目前还难以与历史上的伟大作品比肩,但未来绝对可期。强硬派则会回应说,为何一定要将游戏与其他艺术相比呢?游戏自有其独立而内在的评判标准,比如《只狼》就是经典而伟大的,即便此种伟大完全无法以现在通行的艺术标准来衡量。

       但是,这两种常见的立场显然皆不足为凭,因为在游戏产业的内部,很多优秀的设计师都已经对“游戏的艺术性何在”给出了明确的答案:那就是情感。早在1984年出版的游戏设计理论的开山之作《电脑游戏设计的艺术》(The Art of Computer Game Design)一书中,克里斯·克劳福德(Chris Crawford)就明确指出,“电脑游戏之所以是一种艺术形式,正是因为它呈现给玩家以激发情感(stimulate emotion)的幻想体验”①。同样,“情感设计”(Emotioneering)的创始人大卫·弗里曼(David Freeman)在《游戏情感设计》的开篇亦真诚地表示:“我个人想在游戏中增加情感的最大动机……是因为,我是艺术家,增加情感是我的天职。”②由此不妨说,游戏之游戏性固然有多样且自足的标准,但游戏之艺术性却显然存在一个普遍而共通的标准,那正是“情感的深度”。不能激荡情感的游戏,即便它做得再好玩、复杂和“烧脑”,也完全够不上“艺术性”这个根本标准和理想诉求。在本文中,为了对游戏中的情感进行反思,我们首先试图概括出西方历史上研究情感的两条彼此对立的进路,即实证的科学和pathos的美学,随后进一步揭示修辞学这第三条进路,由此在海德格尔的生存论诠释学和近来兴起的情感设计这两个皆深受(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修辞学影响的趋向之间,对情感性游戏(affective gaming)的现状及未来进行思考。

       一、科学与美学之间的情感研究

       关于“情感”的定义,历来争辩不已,难成共识。既然如此,不妨转换思路,首先不去贸然定义“何为情感”,而是辨析“如何研究情感”。在《情感的隐秘历史:从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到现代脑科学》(The Secret History of Emotion:From Aristotle's Rhetoric to Modern Brain Science)一书的开篇,丹尼尔·格罗斯(Daniel M.Gross)就清晰地给出了贯穿西方情感研究历史的两条看似泾渭分明的路径,那就是科学与修辞学③。前者的代表是笛卡尔,他最终将激情(passion)定位于身体这部复杂精巧的机器之内,进而细致描绘其种种具体的功能和成因(cause)。后者的创始人当属亚里士多德,他在《修辞学》中明确界定,“情感包括所有使人改变看法另作判断的情绪”④。这里,即便情感仍然要与人的生理机制关联在一起,但其真正的本性却显然来自“社会生活”和认知力量⑤。这两种研究路径之间的对立颇为明显,基于科学的、实证研究的视角来看,人类的情感是一个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共通性的现象;但若从修辞学、社会性的角度出发,那么不同民族和文化之中的情感现象显然更展现出不可还原的多元性、特殊性和变化性。

       格罗斯的这个比较虽然深具启示性,却显然忽视了另外一个情感研究的关键维度,那就是美学。且不说情感体验往往和审美活动密切关联,单从西方历史的发展脉络来看,在修辞学这条久被遗忘的线索在20世纪初重获新生之前,科学和美学之间的纷争才向来是情感研究的核心与焦点。我们甚至不妨说,海德格尔、德里达、格罗斯等人之所以要再度唤醒修辞学之传统,除了来自尼采的关键性影响之外⑥,另一个相当重要的初衷或许正是要对科学与美学之争这个古老的情感难题进行全新的回应。然而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在格罗斯的书中似乎只有一处提及了这个要点。他总结到,当情感日渐被科学化之后,“灵魂”则日益被驱逐至“非物质的,不朽的和神性的”领域之中⑦。但被驱逐至神秘和神性之领域的绝非只有灵魂,同时更有情感体验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维度,那就是审美体验。艺术所激发的情感,既然无法被客观地观察、测量、比较、归纳,那显然就只能被排斥在有理有据的科学研究之外,蜕变为虚无缥缈乃至玄奥莫测的灵性之物、神性之维。可以说,从笛卡尔的《论灵魂的激情》开始,西方的情感研究几乎一边倒地走向了科学化、实证化的道路,达尔文的《人和动物之中的情感表达》和达马西奥的《感受发生的一切》就堪称其中的两个高光时刻。情感,不仅更为紧密地与大脑机制关联在一起,而且从根本上被视作人类的生命进化史中的一个重要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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