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中华原始巫性的“本土”特质 中国美学的“本土化”研究,取决于能否发现、提出特殊的“中国问题”。其中一个问题便是,从原始巫性走向审美诗性究竟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它是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关于巫学“作为文化哲学的美学”问题。① 中国巫性美学的“本土化”研究,首先应辨析中华原巫文化的“本土”特质,它确实是尤为“中国”的,主要包含五个方面。 第一,伴随以原始神话与图腾的“中国巫”,源远流长而影响深巨,并以深具政教与精神影响的“大巫”为重,有异于世界其他一些民族的巫文化。 据考古发现,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的“龟甲”,距今约在7860-7780年之间,②有学者推定,这是用于占卜的“灵具”。遗址出土的多支骨笛,并非出于娱乐之需,吹奏为的是“召唤”神灵与其进行神秘“对话”,不妨称之为“魔笛”。出土于辽宁建平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女神庙”“积石冢”的玉龙、玉龟与玉凤等灵玉之器,距今约5500-5000年,富于神性、灵性与巫性,皆为灵玉通神、祭祀祖灵的史前实证。安徽含山凌家滩新石器晚期遗址出土的一组玉龟、玉版,③距今约5300年,李学勤先生指出,“这是一种最早期的龟卜方法”,④其中有一块大致为方形的玉版,“玉版的方形以及圆形线条,是‘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即天圆地方观念的表现;而其‘八角星形’以及向八个方向放射的‘矢形’,体现了类似后代的八卦方位;至于大圆圈外‘指向玉版四角’的四个‘矢形’,又指示着类似八卦方位的‘四隅’的位置”,整个玉版图纹,确实初步体现了“天圆地方、八卦方位与四正四隅思想的前期意识”。⑤无疑,这一人文“前期意识”,主要是属“巫”的。 夏鼐先生以为:“新石器时代晚期已有占卜术,我们在各地发现有卜骨和卜甲。到了殷商时代,占卜更为盛行,政府中有专职的贞人,卜骨或卜甲上还刻有文字”,确是“‘信巫鬼’的表现”。⑥实际早在新石器时代初期(约10000-8000年前),中华已有原巫文化的发蒙,其起源是相当早的。中国巫文化的最高巫性权威,一般与最高政权及其氏族酋长、政治领袖等人物联系在一起。国外一些原巫文化侧重于“民巫”“俗巫”即所谓“小巫”,与原始氏族、民族、国家“最高政治”的联系相对较弱。“中国巫”则几乎从一开始便分为“大巫”“小巫”,即“官方之巫”与“民间之巫”两大支,且以前者为重。所谓“大巫”,或为最高统治者本人,或为“史巫/巫史”(后代“史官”前身),他们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最高幕僚,以巫性卜筮的方式参与国事的“决策”。 李泽厚先生指出:“从远古时代的大巫师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所有这些著名的远古和上古政治大人物,还包括伊尹、巫咸、伯益等人在内,都是集政治统治权(王权——原注)与精神统治权(神权——原注)于一身的大巫。”⑦而将“天生异禀”“神通广大”的“大巫”,归于“人文初祖”而极度美化,是“中国巫”文化的一大特色。作为“三皇”之首的伏羲,为八卦巫筮的“始创者”,⑧是一位巫性十足的“原巫”。相传远古时代,蚩尤作乱而杀戮无辜,于是颛顼“乃命重、黎,绝地天通”,⑨唯有“重”“黎”具有与“天”交通的特权,此即《国语》所言颛顼“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⑩神话传说中的重、黎,成了“中国巫”的先祖。“人文初祖”黄帝,无疑也是富于巫性即兼具神性、灵性与人性的一个人文“共名”。《史记》云:“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黄帝在阴阳五行中便属“土德”,所谓“瑞”,即指巫性通神之灵玉。《史记》又称,黄帝、“黄帝之孙”颛顼与“黄帝之曾孙”帝喾,都是“聪以知远,明以察微”,“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11)的大巫。 一个个了不起的中华上古帝王,政治与道德人格上的硕大权威,都是生而知之而无所不晓、通天地鬼神而兼具神通的,却又绝对不是西方天主教、基督教那般的上帝(God)、先知,中华文化中的巫性,是处于神性、灵性与人性之间的一种人文“间性”。 中华巫文化起源悠久且以“大巫”为主宰,成为原始初民赖以生活与生存的一种常式。哪里有知识、理性与技术不能到达的领域,哪里便有巫术必然的“用武之地”。但看甲骨占卜与易筮,占宴饮、衣帛、出行、居室、梦境、婚姻、生育、死亡、战争与国运等,几乎无所不占,其中都有巫术这一“尊神”及其巫性的“在场”与“出场”。张光直先生说,“由卜辞得知:商王在筑城、征伐、田狩、巡游以及举行特别祭典之前,均要求得祖先的认可或赞同。他会请祖先预言自己当夜或下周的吉凶,为他占梦,告诉他王妃的生育,看他会不会生病,甚至会不会牙疼”。(12)在中华原始初民的生存处境中,巫术作为一种文化迷信与“伪科学”“伪技能”,(13)确为不二之选,充满“入世”的无奈与“实用”性。巫术与中国人“结缘”太深,其文化品类发展得尤为充分而多样。 历史上属巫文化内容的中华古籍浩如烟海,其中当推卜筮一类的典籍为第一。自《铁云藏龟》一书问世以来,学界所著、所刊的甲骨学之作,数不胜数。(14)由郭沫若主编、胡厚宣总编辑的《甲骨文合集》,皇皇十三大册,所收录的都是有关卜辞及表述巫性的文字。有关易筮的古籍,更为可观。《周易》一书的历代笺注及对易之思想的发挥,几乎占了半部中国经学史。笺注之类,除了诠释巫筮本身之外,涉及诸多政治、伦理与哲学等内容,都是以原巫文化为宗因的。所谓“象数易”,仅“图书”一系,据学者统计,发展至清末已达三千余种。易筮文化及其流衍的有关书册,在古今中国可谓多如牛毛,仅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四库全书术数丛书》便是九大卷,收录中华巫文化史上属“巫”古籍凡50种,内容关乎天文、历法、星占、候占、起课、卜筮、六壬、命相、堪舆、奇门遁甲等所谓“正学”“杂学”,这还仅仅是有甲帛、竹书、典籍与文牍记载的巫文化的极小部分,绝大多数历代之“巫”的奇思异想、奇谈怪论与荒诞不经的所谓“作法”情事,早已湮没于历史尘埃而灰飞烟灭。数千年以来的卜人、巫觋、术士、风水师又不知凡几,仅袁树珊编著的《中国历代卜人传》一书,凡39卷,收录了自上古羲农至民国初期三千八百余人的“传”,编者称:“诸先贤,大都对于阴阳术数、卜筮星相,多有发明。或具特长,或大圣大贤,忠孝节义,儒林文苑,隐士方外,兼研此术。”(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