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俄新经济政策的中国争论与改造中国(1921-1929)

作 者:

作者简介:
薛小荣(1977- ),男,陕西安康人,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安徽史学

内容提要:

苏俄新经济政策从提出到结束,中国知识界表现出来的好奇、探索、检讨、反省之心,在1920年代“中国问题”的政治语境中,形成了三次社会思想大论战。第一次争论发生于1921-1923年间中国知识界关于社会主义的大讨论。苏俄新经济政策成为主张社会主义者和主张资本主义者用来互相攻击的例证。第二次争论发生于1925-1926年间中国知识界关于“仇友赤白”的思想论战。这场论战是社会主义争论的延续,在规模、程度和影响上更加宏大、激烈、急切。第三次争论发生于1927-1929年间国民大革命失败和苏俄新经济政策废止,引发中国知识界对改造中国的反思与检讨。中国知识界关于苏俄新经济政策的持续论战,是对改造中国的深入思考。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2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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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俄国革命中被人误解了的[问题]而关系重要的莫过于新经济政策及对弱小民族的态度。”①苏俄放弃战时共产主义改行新经济政策,从一开始就在世界范围内激起强烈反响并引发巨大争议,“即世界学者亦立在十字街头向左转乎,右转乎而莫之能定”。②对苏俄新经济政策的评价,“真成了所谓毁之者半天下誉之者半天下底情状”。③作为苏俄的邻国和正处在革命新潮激荡中的中国,新经济政策的实施及相伴而生的激烈争论,无论从对俄国革命的心理情感方面还是对中俄关系的现实关怀方面,都不能不引起中国社会尤其是知识界的关注。④本文拟在学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把苏俄新经济政策的讨论置之于“中国问题”的政治语境中,通过对一九二○年代关于新经济政策的三次中国争论的研究,力图更加宏观地展现在国民革命兴起和中苏关系跌宕起伏中,以苏俄为镜鉴,中国知识界对改造中国的反思、借鉴与主张。“俄国的试验虽有许多错误,但不经他们试验,我们还不知道这些错误!发现了这许多的错误就是俄国大革命的大成功。”⑤

       一、“社会主义是否适宜中国”论战中的新经济政策争论

       1920年10月16日,瞿秋白、俞颂华、李宗武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特约通讯员名义前往苏俄采访,目的是向中国报道俄国的真实情况,“给中国的社会主义运动以第一次推动”⑥,从根本上“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⑦瞿秋白所说的“中国问题”,即是指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谁是适宜中国的社会改造之法。“中国今日是否能行社会主义,换言之就是实现社会主义的经济条件在中国今日是否具备,是很要紧而且应该深加研究的问题。”⑧

       引发“中国问题”争论的导火索,是1920年来华讲学的英国哲学家罗素。1920年10月12日,应中国讲学社邀请,罗素抵达上海。10月26日至27日,罗素在长沙作题为《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的演说。罗素以对苏俄实地考察(1920年5月11日至6月16日)为依据,称赞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世界上最要紧最有趣的东西”,是“应世界底潮流而生的”,是救济“已到末路”的资本主义的一副良药。同时,坚持基尔特社会主义的罗素也强调俄国革命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他认为,采用强制手段实现“平民专制”(即无产阶级专政),带来的结果只能是残酷的战争——“或由内部的变化激成战争,或由外部激成战争。”⑨罗素劝告中国听众,工业不发达的俄国尚且无法实现共产主义,处于经济“幼稚时代”的农业中国,更不具备实行共产主义的条件,中国应先集中力量发展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宜于工业国,不适于农业国。”⑩

       罗素对苏俄无产阶级专政的批评,以及主张中国应先发展资本主义的观点,经《时事新报》记者张东荪发表的《由内地旅行而得之一教训》(11)《由内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训》(12)两篇短文传播,立即在社会上“引起了无边的风浪”(13),引发中国知识界“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14)

       张东荪、梁启超、蓝公武、蓝公彦、蒋百里、彭一湖等人赞同罗素的观点。他们认为,资本主义虽然产生贫富分化且致使社会分裂为两大尖锐对立的阶级,但是毕竟推动了社会物质经济的丰富发展,因而对中国来说,“此种极可厌可憎之畸形的发展(即资劳两阶级对立资本家掠夺劳动家剩余利益之恶现象)恐遂不可逃避”。(15)陈独秀、毛泽东、李达、李汉俊等人则提出尖锐批评,认为直接实行社会主义可以避免资本主义弊害。陈独秀公开致信罗素,要求澄清不必提倡“社会主义”的观点,“免得贻误中国人,并免得进步的中国人对你失望”。(16)在长沙聆听罗素演讲的毛泽东认为,罗素的观点,在“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17)高君宇嘲讽罗素及其基尔特社会主义主张,“不过英国第三个半阶级的一位绅士指给我们不可识别的half way罢了”。(18)

       由于传播技术的限制和深度报道的缺失,苏俄实施新经济政策的具体情况,此时尚未被中国知识界所掌握,因而参与论战的各派观点均有较大局限。与正身处俄国实地考察的瞿秋白和江亢虎相比,瞿、江两人的观察研究,更能反映中国知识界对新经济政策实施后俄国前途的观点分歧。

       罗素在长沙演讲时,瞿秋白尚未离国。他认为,在罗素倡导“中国应当振兴实业”的刺激之下,梁启超、张东荪就像溺水之人,丝毫不顾及“遵循殖民地的经济原则成了一变态”的中国经济社会的现实,妄想通过“抄欧洲工业革命的老文章”,达到“振兴实业利用外资”的目的。这种想法根本就是缘木求鱼,无济于事!(19)为给这场争论作一根本物质的注脚,在“西欧已成重新估定价值的问题”(20),资本主义“已到了末日”(21)的剧烈变动时刻,瞿秋白决定前往被视为洪水猛兽的过激派的俄国探险,以“求实际的结论”。(22)

       1921年1月25日,瞿秋白和俞颂华、李宗武一行三人抵达莫斯科。此时正值俄共(布)即将召开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之际。从3月31日起,瞿秋白根据大会会议文件和其它材料连续撰写相关通讯报道,发往《晨报》和《时事新报》,“报告俄国经济政策改变后种种新问题”。(23)瞿秋白认为,新经济政策作为俄国从资本主义过渡于社会主义的策略,“此种过渡办法甚有味”。(24)他认为,共产主义从一般抽象的理论原则变成具体生动的社会实践,需要一个“人间化”的过程,这是实际生活给予的一个“不能不领教”的教训。(25)对中国来说,新经济政策正好可以成为用社会主义改造中国的一面镜子,“是一部很好的参考书”。(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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