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血缘认同到政治认同:女真人认同变迁研究  

作 者:
杨军 

作者简介:
杨军,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历史学博士(长春 130012)。

原文出处: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内容提要:

女真人对部族分支的认同具有血缘认同、地缘认同双重性质,后来成为猛安谋克制度的基础。伴随地缘认同发展起来的地域集团,超越前国家社会组织,成为女真人向国家演进的起点,并由此形成政治认同。在地域集团的对外扩张中,民族认同变得越来越重要并处于剧烈变化之中,金政权趋于成熟之后,作为金朝统治民族的女真民族共同体才最终定型。古代北方民族的民族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对政治认同、政权认同具有依赖性,当其政权瓦解之后,其民族共同体即处于不稳定状态,极易融入其他民族。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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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5939/j.jujsse.2023.04.ls1

      金朝的统治民族女真人,是由此前的生女真发展而来,对此学界无异议。然而,在此族群发展演变过程中,其民族共同体经历了哪些变化,其民族认同又出现过何种变迁,学界却罕有论及。本文试从女真人认同变迁的角度,谈谈个人对女真民族形成问题的不成熟看法,以期引起学界对此问题的重视。

      一、从血缘认同到地缘认同

      在建立金政权以前,女真人最古老的认同无疑是对部族的认同,即一种血缘认同,也是前国家社会最普遍的认同。随着生女真的迁徙,同一部族出现裂变,居住在不同地域,使这种血缘认同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金史》卷66《完颜勖传》记载:天会六年,诏书求访祖宗遗事,以备国史,命勖与耶律迪越掌之。勖等采摭遗言旧事,自始祖以下十帝,综为三卷。凡部族,既曰某部,复曰某水之某,又曰某乡某村,以别识之。[1]卷66《完颜勖传》,1658

      完颜勖记录女真部族的两种方式,“某水之某”“某乡某村”,在《金史》中仍可见到其影子。仅以《金史》卷1《世纪》为例,前者可见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统门水温迪痕部、神隐水完颜部、孩懒水乌林答部等,后者可见逼剌纪村、阿里矮村、胡不村、泥厖古部帅水抹离海村等。对于同一部族的不同分支,既然需要以此两种形式“别识之”,可见这种记录方式彰显的是同一部族各分支之间的区别,而不是出自同一部族的相同之处,由此可见,对部族特定分支的认同已经开始占据更为重要的地位,对部族的认同受此冲击正在削弱。同一部族的不同分支,以“某水之某”“某乡某村”等山水名和地名标识,证明对部族分支的认同,作为血缘认同的一种,已经开始与地缘认同相重叠。换言之,生女真此时的部族认同,已不再是单纯的血缘认同,而是既有血缘认同的内涵,又有地缘认同的内涵,是两种认同相叠加的产物。

      《金史》卷67《留可传》记载:留可,统门、浑蠢水合流之地乌古论部人,忽沙浑勃堇之子。诈都,浑蠢水安春之忽沙浑之子也。间诱奥纯、坞塔两部之民作乱。敌库德、钝恩皆叛而与留可、诈都合。两党扬言曰:“徒单部之党十四部为一,乌古论部之党十四部为一,蒲察部之党七部为一,凡三十五部。完颜部十二而已,以三十五部战十二部,三人战一人也,胜之必矣。”[1]卷67《留可传》,1684徒单部和乌古论部两个部族在当时皆已裂变为14个分支,蒲察部裂变为7个分支,完颜部裂变为12个分支。①对这些部族分支的认同,皆是血缘认同与地缘认同相叠加的产物。此次叛乱的首领留可出自乌古论部、诈都出自徒单部,故战前“两党”即此两部之人宣扬所谓“徒单部之党十四部为一,乌古论部之党十四部为一,蒲察部之党七部为一”,以进行战争动员,强调“为一”即本为一部、同部,也就是利用对部族的血缘认同进行战争动员,证明在当时部族认同虽然受到削弱,但仍旧在发挥作用。由此可证,此时的生女真人至少存在两种认同,一种是传统的对部族的认同,可以理解为比较纯粹的血缘认同;另一种是新形成的对部族分支的认同,既具有血缘认同的性质,又具有地缘认同的性质。

      作为完颜部12分支之一的按出虎水完颜部,在景祖时已经建立起以按出虎水为中心的跨部族军事联盟,这也是一种地域政治集团。因此,对联盟内部的完颜部成员来说,其对联盟的认同既可以理解为传统血缘认同的体现,又可以理解为一种新兴起的政治认同;而对联盟内部的非完颜部成员而言,其对联盟的认同与血缘认同无任何关系,只是地缘认同和政治认同。由此可见,此时生女真人传统的血缘认同已经退居次要地位,新形成的地缘认同在发挥主导作用,正是在地缘认同的背景下,政治认同开始形成。

      并非徒单部、乌古论部、蒲察部所有分支皆参与了此次针对完颜部的战争,据《金史》卷63《后妃传》记载:“昭祖威顺皇后徒单氏,讳乌古论都葛,活剌浑水敌鲁乡徒单部人”,“穆宗贞惠皇后,乌古论氏”。[1]卷63《后妃传》,1594,1596《金史》卷1《世纪》记载,景祖时“相继来附”的诸部中即有斡泯水蒲察部[1]卷1《世纪》,6,《金史》卷68《冶诃传》记载:来归者是“斡泯水蒲察部胡都化勃堇、厮都勃堇”[1]卷68《冶诃传》,1695。可见徒单部、乌古论部、蒲察部皆有分支加入完颜氏领导的联盟,不可能参与此次针对完颜氏的军事行动。对这部分人而言,部族认同与地域集团认同,即传统的血缘认同与新兴起的地缘认同、政治认同之间,已发生矛盾冲突。加入完颜氏集团,对抗自己部族其他分支组成的联军,对他们来讲,新形成的地缘认同显然已经压倒了古老的血缘认同,这无疑也证明地缘认同在发挥主导作用。

      在两大政治集团的斗争中,以徒单部、乌古论部为主导的集团仍在利用传统的部族认同进行战争动员,对此时生女真内部的认同矛盾与危机缺乏足够的认识,体现出观念的滞后性,这也是其被完颜氏集团击溃的原因之一。完颜部12分支是否皆加入完颜氏主导的联盟不得而知②,但《金史》卷67《阿疎传》记载:阿疎,星显水纥石烈部人。父阿海勃堇事景祖、世祖。世祖破乌春还,阿海率官属士民迎谒于双宜大泺,献黄金五斗。世祖喻之曰:“乌春本微贱,吾父抚育之,使为部长,而忘大恩,乃结怨于我,遂成大乱,自取灭亡。吾与汝等三十部之人,自今可以保安休息。”[1]卷67《阿疎传》,1685此“三十部之人”,即所谓“三十部女真”。世祖对其所属星显水纥石烈部部长阿海说“吾与汝等三十部之人”,一方面证明纥石烈部属于“三十部女真”,另一方面证明完颜氏尚不视“三十部女真”为同族,即不存在部族认同。孙昊认为:“这一时期存在频繁的迁徙浪潮,打破了原有的族群构成,促成新的族群认同意识。”[2]109这一观点无疑是正确的。简单说,按出虎水完颜部领导的联盟,内部并不存在统一的部族认同,由此导致传统部族认同的进一步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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