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环境中的人本主义批评传统

作 者:
李震 

作者简介:
李震,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中国文艺评论

内容提要:

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已经开始影响社会各个领域,也开始冲击文艺批评,机器人写作、特别是ChatGPT的面世,似乎已冲击到人作为文艺批评主体的地位,以及本文所倡导的中国人本主义文艺批评传统的复归问题。对此,本文认为,机器人作为一种智能媒介的身份,只能是人的中枢神经的延伸,人工智能作为一种非生命体的虚拟仿真产品,最终无法取代具有生命体的“合法”智能的批评主体——人;算法算不出审美体验来,机器人写作也写不出学术思想来。因而人工智能环境中的文艺批评,应该更加坚守人本主义立场,坚持“品”——磨砺感官,保持直觉和感知的敏锐度;坚持“悟”——淬炼心智,保持体验和顿悟的深刻度;坚持“思”——锐利思想,保持评价和判断的精准度。在文艺批评话语体系重建的问题上,人工智能引发的话语变革,与本文倡导的人本主义批评的话语方式,倒是有着某种共同的倾向,即趋向于基于感官直觉和画面叙事的口语,如此,便可以共同推动文艺批评回到说“人话”的传统中来。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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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笔者一直试图将中国古代的文艺批评传统阐释为中国式的人本主义批评,并以此同以神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为主导的西方文艺批评传统相区别。的确,中国古代批评家们从人的视角,并用人的感官和本心,去体悟、把握文艺作品,用人的感知和生动的视听形象来表达文艺思想的批评方式,让我们这些长期沉溺于西方批评传统的概念和逻辑的文艺批评工作者十分着迷,并试图倡导之。但是,就在笔者思考如何才能让中国现代文艺批评接续中国自主的人本主义批评传统的这段时间里,笔者所居住的校园中,机器人在忙忙碌碌地为师生们派送邮件,有几次还与笔者所骑的近代化自行车并行,还能主动让道,就差与笔者聊天了;在笔者暂住的酒店里,也有机器人曾来送餐。而网络媒介上关于ChatGPT的讨论和应用越来越多,手机上机器人写作的各种新闻和AI主播的形象不断涌入笔者的视线。学生中也时有将机器人写的诗文推送过来,让笔者这个从事文艺批评的老师进行评点的。如此,笔者心中所想和眼中所见、人本主义与人工智能形成了激烈的冲撞。特别是在笔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数字媒介时代的文艺批评研究”中,按照原计划,邀请了一个计算机技术团队,准备研发一个文艺批评的智能推荐系统,试图为批评家们提供一个挖掘数据、统计批评信息的工具。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被近期登陆的ChatGPT一举击碎。高智能的ChatGPT不仅可以快速搜集、聚拢各类文艺批评信息,而且可以根据用户指令直接生成文艺批评文章。这就意味着,机器人不仅已经介入了文艺创作,也已经开始入侵文艺批评的领地了。这一系列的纠结使笔者反思,我们的人本主义批评传统在机器人粉墨登场的时代,还可以回到今天的文艺论坛并延续下去吗?我们到底是要人本主义,还是要人工智能?

       一、机器人身份认证、智能的合法性与批评的主体性

       前些年在媒体上看到霍金留下遗言要人类警惕人工智能的时候,我并不以为然。而当我开始深入思考中国文艺批评的人本主义传统的时候,特别是当我真切地看到机器人的一些作为的时候,我才开始感受到霍金遗言的重量。

       或许是职业原因所致,我只是在中西方不同的文艺批评传统中,强调了中国文艺批评传统的人本主义根性,而事实上,在广义上讲,整个文学艺术都是人本主义的。人是世界的主体,是整个文学艺术的主体,更是文艺批评的主体。文学批评界曾经为了“文学是人学”“文学的主体性”问题,进行过多次大规模的讨论①,其实质便是在强调文学艺术、文艺批评的人本属性。

       那么,由机器人操作的文学艺术和文艺批评,还是人本主义的吗?机器人也算是人吗?要讨论这一问题,还需首先认识机器人的真实“身份”。

       从本质上讲,机器人的真实身份是一种智能媒介。按照麦克卢汉“媒介即人的延伸”②的说法,如果说传统媒介中,不同媒介是人的不同感官的延伸的话,那么智能媒介则应该是人的中枢神经和大脑思维系统的延伸,是人为了综合延伸自己的能动性,并用以替代人自身的大脑功能的一种创造物。再如果说,传统媒介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人的工具的话,那么智能媒介正在开始介入人的主体属性,开始具有了一些“人本”特征。

       如果按照这一“身份”认证,机器人到底是不是人的问题就有些复杂化了。由于它是由人创造的,而且作为人的中枢神经和大脑思维系统的延伸,那就应该认为,机器人是人的衍生品,完全有可能具备某些人的功能和特性。在国外的一些影视剧中,机器人已经被用于战争、进入婚姻和家庭,开始替代完成一些人的职能,而且这种状况也正在从文艺作品延伸到现实生活中。一些从事人工智能的科学家也正在试图将人的七情六欲赋予机器人。这一切似乎正在使机器人越来越成为真正的人。

       然而,人工智能与人的天然智能,人用数字技术制造的人与造物主创造的人,最终能够成为一种可以互换和替代的关系吗?

       按照计算机专业的说法,人工智能是计算机学科的一个分支,MIT人工智能实验室前主任Patrick Winston认为人工智能“就是研究如何使计算机去做过去只有人才能做的智能工作”③,具体而言,也就是研究如何应用计算机的软硬件来模拟人类某些智能行为的基本理论、方法和技术。在这个意义上说,人工智能就是对人的智能的一种模拟仿真行为。不得不承认,模拟仿真行为是人的一种天性。在文艺领域,早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代就将艺术看作一种摹仿。艺术的发展证明了人具有超强的摹仿能力,有的时候摹仿者比摹仿对象更像摹仿对象,就像传说中,喜剧大师卓别林本人参加了“摹仿卓别林大赛”,却只拿到第二名一样。但是,摹仿无论如何都无法替代摹仿对象,也就像“摹仿卓别林大赛”的冠军,最终也没听说他成为卓别林那样的喜剧大师。再伟大的画家画的鸟也是飞不起来的。更何况机器人只是一种用数字技术摹仿人的机器,永远不可能成为人自己,原因如下。

       第一,智能是生命的一种属性,而机器人最终不可能成为生命体。在生物的意义上,生命是由高分子的核酸蛋白体和其他物质组成的生物体所具有的特有现象。在精神层面上说,生命是生物的生长、发育、繁殖、代谢、应激、进化、运动、行为所表现出来的生存意识。智能是人的生命的一种天赋功能、特性和表征,智能的产生一定是由人的生物属性决定的,任何非生物体都不可能产生智能,尽管科学家们发明了大量仿生技术,创造了今天的人工智能,创造了貌似万能的机器人,但这些机器人即使有再高超的智能,也不可能存在生长、发育、繁殖、代谢、应激、进化等一系列的生物功能,而这些功能正是智能产生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不是根源于生物功能的智能,或者说,不属于生命属性的智能,都不具有合“法”性。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最深刻的体验便是生命体验,难道压根不属于生命体的机器人可以有生命体验,或者可以表达生命体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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