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和一些来自中国与欧美的学者共同思考“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首次诉诸文字,是承蒙《文艺理论研究》厚爱,于2018年第1期发表的拙文“《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后来用“问题”取代了“命运”的说法,是希望思考和论述能在学理上更为明晰准确。我们的讨论聚焦四十多年来中国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历程。这是一个“译介开路、借用西方”,“以西人之话语,议中国之问题”的过程,也是“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的过程。我们想从思想史、学术史的角度,开启走向世界、融入世界、在众声喧哗中发出中国声音的新时代。几年来,我们的讨论主要围绕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文艺理论、文化批评和美学领域形成的各种理论话语,同时也希望不断开拓、扩大话题,关注的重点是思想、知识、学术话语的形成、建构与转换,尤其集中于人文学科领域。外国文学、世界文学、比较文学这几个学科,相比中国文学而言,与西方知识与学术话语的关联更为突出,就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而言,自然也是题内之义。现在《文艺理论研究》再次给予我们机会,就这几个学科的西方源头、在中国的建构与转换问题,展开讨论。李庆本、许德金两位学者都是学界翘楚,在相关的学科中耕耘多年,成就斐然,能跟他们一道对话、切磋、辩论,我深感幸运。 本文关注的话题是20世纪初迄今一百多年以来的欧美文学研究范式转换。当然欧美文学研究的核心领域还是不同国家的母语文学,这在近现代以民族国家为主导的世界秩序中是天经地义的。但现代世界又是一个关联密切、开放多元的世界,除了对于本国母语文学的关注之外,非母语的、外国的、世界的、国际的文学和文化,也是现代世界中的民族国家必然予以密切关注的对象。另外两个因素也一样重要。其一,现代世界的发端是所谓的西方即西欧北美,今天虽然大部分西方国家都不再采用“西方”这个笼统的概念,但在中国和许多“非西方”即非欧美国家,“西方”依然是非常流行的说法。西方或欧美的文化有相同的源头,即希腊罗马和希伯来犹太教基督教的“两希文明”,语言文学上都有着深厚的渊源和谱系,希腊文和拉丁文是长达两千多年的西方文化的主要语言。但现代世界又是以各民族语言与文化的崛起与独立为标志的,因此相对于英语文学而言,法语文学就成了外国文学,反之亦然。故而在“西方”(西欧北美)内部,外国文学、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的概念,应运而生,以有别于作为西欧北美共同源头的古典(希腊、拉丁)语言文学的研究。值得一提的是,直到19世纪中期,欧美国家的语言文学研究还都是以古典(希腊、拉丁)文学研究为主。大学将母语文学和外语文学专业严格区分开来,则是19世纪末的事了。①其二,现代世界的形成是全球化的过程,是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对全球的“开发”即掠夺、侵吞、殖民扩张的过程。完全与西方文明不搭界或关联甚少的文明和文化如中国文化、中国文明,以及亚非拉美广大的非西方文明与文化,也势必成为非母语文学关注和研究的对象。20世纪以来,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从顶峰逐渐走向式微。与此同时,20世纪是全球化急剧扩张的世纪,是欧美知识与学术体系将非西方国家的语言文学研究逐渐制度化的时代。 外国文学、世界文学、比较文学的知识、概念、学科话语体系从20世纪初到中期形成于西欧,成型于英美。外国语言文学(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和比较文学(comparative literature)在20世纪的英美高校进入学科建制,许多大学设立了外国语言文学系,囊括了非英语之外的许多语言文学。一些精英高校则细化为具体的国别语文系,如法文系、西班牙文系、德文系、俄文系等,以及以地缘政治和文化历史相近为由的东亚语文系(包括中、日、韩文)、南亚语文系、阿拉伯和非洲许多“小语种”混合的语文系等。这些学科建制在同一时段播散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成为世界性的现代知识、学术体系。②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的说法首先来自歌德,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也提到,学术界亦经常使用和讨论这个概念。但迄今为止,世界文学并未成为一个学科建制和话语体系。作为人文学科重要的学术体系,我们须从大历史、思想史、学术史角度,追溯这个知识的谱系与脉络,由此理解这些学科的范式型塑、核心关注、当代动向。欧陆(尤其是法国)思想界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文明反思,逐渐通过英语国家(主要是美国)的中介传播全球。而欧陆思想界的许多反思涉及了外国文学等学术建制与话语体系。这种思想界的反思逐渐形成了所谓的“理论”(theory),这是一种包括了文学、文艺、文化多范畴的理论话语(literary theory,arts theory,cultural theory),并常常跟左翼色彩强烈的“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混为一谈。本文姑且使用“欧陆文论”这一说法,通指这些人文学科的批判、反思性理论话语。需要强调的是,近四十多年来这些理论话语本身逐渐成为英美(尤其是美国)人文学术界的主导范式,以致被用来指称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美国语言文学研究为“理论”(theory)的时代,与19世纪末以德国语文学为主导的“学术”(scholarship)时代和20世纪20年代以新批评为主导的“批评”(criticism)时代作出区隔。③来自欧陆的文论在美国经过了文本化/学科化、意识形态化/政治化的多重转换变异,也产生了全球影响。“欧陆文论的美国化”不仅是这段以“后学”为标志的文明反思的具体个案,而且是理解有关学科话语体系和范式转型的关键。理解欧美人文学科话语转型的目的是探究其中的中国问题,即“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因为这个转型也与中国人文学科的话语转型同步,在大历史、思想史和学术史语境下,人文学术话语转换的同时性(contemporaneity)与差异性(differentiality)是我们的核心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