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3)05-0069-07 按照现代意义上的关键词研究开创者雷蒙·威廉斯所言,关键词指的是“某些情境及诠释里重要且相关的词”与“某些思想领域中意味深长且具指示性的词”①。作为语言中能够独立运用的最小音义结合体,词可突破单一文本、作者、学派乃至时空的限制,承载思想与观念,呈现历史语义背后的文化与社会信息。自1995年汪晖在《读书》发表书评《关键词与文化变迁》介绍该研究方法以来,尤其是2005年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译介出版之后,国内的关键词研究以“文论讲座:概念与术语”(后更名为“西方文论关键词”)、“中国文化元典关键词研究”“中西文论关键词比较”“美学与艺术学关键词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关键词及当代意义研究”等形式,深度参与了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与文明交流互鉴等重大而紧迫的时代课题。可以说,关键词研究作为一种新兴范式,已融入中国学术的现代化、国际化、本土化进程之中。 以学术史观之,现代意义上的关键词研究一面接续了哲学与美学概念、术语、范畴、命题研究的传统,一面又将不可定义性、高度语境化和跨学科视野等新质融入其中②。在中国文论研究领域,关键词与古代诗文评中的“解字”与“释名”传统、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创立期的概念清理、新时期以来中国美学与文论范畴研究,以及方兴未艾的命题研究彼此交会,通常不作细致区分。但是,用关键词的方法研究中国文论,其实涉及古代训诂传统的现代通变(传统与当下)、西方文化关键词研究的中国实践(本土与外来)、从文化关键词到文论关键词的场域转换(理论与实践)等不同理论资源的整合。而且严格地讲,以探询历史语义和文化语境为旨趣的关键词研究具备相当自觉的方法论意识。所以,在国内关键词研究年届而立之际,有必要辨析这一新兴范式与传统的概念、术语、范畴、命题研究之同异及互补关系,既为标记中国文论关键词研究一路前行的轨迹,更为探索其继续进发的方向。 一、非本质意涵:从概念研究到关键词研究 概念是学科建立的基础。早在中国文学学科现代化之初,有关“文”“文学”“文学批评”等基本概念的辨析与“言志”“载道”“神气”等传统概念的梳理,就见诸讲义、教材、论文或著作之中。此后,受到中国哲学史先行研究与西方文论译介的影响,概念研究一度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的热点。1957年,张岱年提出“假如想正确地了解中国古典哲学的内容,就必须先了解中国古典哲学中基本概念或主要范畴的意义”③,并率先展开对宇宙观中“气”“太虚”“天”“道、天道”“太极”“理”“神”“体用、质用、本体、实体”等基本概念的研究。1963年,本着“我们心中想到的是……理论问题的澄清,而这只能在哲学的(即概念的)基础上得到解决”④之认识,美国文论家雷内·韦勒克在《批评的概念》中考察了“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史”“形式与结构”“巴罗克”“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概念。受此中西学术思潮影响,中国文论概念研究的成果大量出现。例如,20世纪八九十年代王达津对“体气”“体性”“态度”“姿态”等形象思维概念的集中考察,田福安论“含蓄”概念,李炳海论“文质”概念,等等。近年来,旷新年《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概念》(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系统梳理了“文学”“人的文学”“人民文学”“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典型”“形象思维”“文艺反映论”“文艺与政治”等11个核心概念,余来明《“文学”概念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则聚焦于“文学”这一概念的古今演绎与中西涵化,以及与之相关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体系之建立等论题。 作为人类思维的基本单位,概念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上升,并通过内涵和外延的相互制约反映事物的本质属性。与之相应,概念研究致力于发掘本质属性,从而以精准之内涵与明确之外延,达成概念辨析(如雷内·韦勒克《批评的概念》)、体系梳理(如李怡主编《词语的历史与思想的嬗变——追问中国现代文学的批评概念》)、历史考察(如余来明《“文学”概念史》)等目标。在《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自序》中,张岱年先生认为“概念是表示事物类别的思想格式,而范畴则指基本的普遍性的概念,即表示事物的基本类型的思想格式”⑤。除了交待写作缘起与整体构想,张先生还用了三段文字说明不予探讨的四个方面。它们包括:(一)“这里着重论述其中意义比较深奥难解、歧义较多的,至于意义浅显易懂的名词术语就略而不论了”,(二)“还有一些名词,出现于明清时代,到现代已成为常用的概念范畴,但在明代以前的哲学著作很少见到,如‘关系’一词,虽是一个重要范畴,却非古典哲学中的基本概念,所以不列为专条”,(三)“本书讲论汉字古义,以西周以来‘约定俗成’的通义为主,不作字源学的探索”,(四)“本书以论述古典哲学中起主导作用的概念范畴为限,对于佛教、道教(有别于道家)以及科学技术(如天文、算学、医学之类)、文学艺术(如诗词、绘画、音乐等)中的名词术语,以其不属于中国古典哲学的主流,而且我个人对于这些名词术语研究不够,除必须涉及者外,大都置而不论”⑥。可以说,张岱年先生的概念研究聚焦哲学概念义的“基本”“主导”“主流”等方面,而非日常、异质、另类等边缘情况。 纯粹的概念研究,会受到学科范围、理论性、主流性的限制,剔除细枝末叶而防止旁逸斜出。关键词视角的引入,可用类似辑佚与拾遗的方式弥补概念研究所忽视的边缘与差异部分。由此,字源学的探索,宗教、科技与文艺的补充,日常用法的佐证,将以一种跨学科的视野和文化通识,呈现词语在历史中的复义性,进而支撑概念本身的理论性或抽象性。例如,《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中的“势”有“形势”(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相对位置)、“趋势”(由此等相对位置而引起的变化趋向)、“权势”(统治者具有管束、压制被统治者的权力)三义。但除此主流或本质属性以外,关键词研究还可将视线延伸至兵法、书法、绘画、文学之中(涂光社《因动成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关注盆栽与园艺布置、山川起伏、历史演进趋势乃至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龙”视为“势”的形象化表达(余莲《势:中国的效力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从而多方位呈现经典与日常、历史与当下、理论抽象与情感表达中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