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中图分类号:B83-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3)03-0159-009 在中国,美育学是当代的一门显学。但“美育”这个词语是外来的吗?目前的研究给人这样的印象。有学者认为这个概念来自王国维1904年发表的《孔子的美育主义》一文,王国维认为:“故泰西自雅里大德勒以后,皆以美育为德育之助。”[1]156又认为:“观我孔子之学说。其审美上之理论虽不可得而知,然其教人也,则始于美育,终于美育。”[1]157王国维明确表示孔子有伟大的美育实践,却没有提及孔子及其以后在中国是否出现了“美育”概念。由此学者们得出结论:“美育”概念是王国维从西方引进的,与中国无涉。蔡元培在《二十五年来中国之美育》一文中说自己于1911年从德文中译出这个概念①,更加佐证今人确立的中国“美育”概念来自西方的观点。鉴于在孔、孟、老、庄、《国语》《左传》《易》《诗经》《大学》《中庸》《乐记》等经典文献中未出现“美育”二字,当然极容易产生这个概念与中国无涉的观点,将这个概念的创立归功于西方学者,以至一本《美育论》作出这样判断:关于“美育”这个汉译词最早出现的文献,目前尚未有结论,但这一术语是由外国传入的。结果是,在实际的“中国美育思想史”研究中,虽都认定“美育”概念是从外国引进,但又强调中国传统中有着极丰富的美育思想,然而却不能通过“美育”概念而只能通过“美”字的溯源来确认美育事实,这就造成了丰富的美育思想研究与没有“美育”词语之间的某种理论尴尬。 其实,汉末文人徐幹在《中论·艺纪》一篇里已经明确提出“美育群材”,就《中论》讨论“艺”的语境而言,其“美育”一词含义近似现代“美育”概念。徐幹应是目前被发现的、在中国最早提出“美育”词语的人,他的相关论述很能体现中国传统“大美育”思想的特色。 一、徐幹“美育”的立论逻辑 徐幹(170-217),字伟长,北海郡(今山东潍坊)人,东汉末期诗人、学者,属“建安七子”之一,曾为曹操司空军谋祭酒,五官中郎将文学。性恬淡,以著述自遣。曹丕曾评“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2],说明徐幹的文学创作极其出色。其《中论》二十篇,讨论如何完善自身以成为君子,并论及君王、大臣、百姓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批评世俗人心的功利化,提出了治国、教化等方面的许多意见,其美育思想就深蕴于这样的儒家思想传统中。他提出的“美育群材”出现在讨论“六艺”语境中: 先王之欲人之为君子也,故立保氏掌教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教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大胥掌学士之版,春入学舍,采合万舞,秋班学合声,讽诵讲习,不解于时。故《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美育群材,其犹人之于艺乎?[3]90 徐幹的论证自洽,构成了自身的立论逻辑。其一,他反对道家“非智说”,认为人心主有智,故能重艺,为实施美育提供了思想基础。“艺之兴也,其由民心之有智乎?造艺者将以有理乎?民生而心知物,故物而欲作,欲作而事繁,事繁而莫之能理也。故圣人因智以造艺,因艺以立事,二者近在乎身,而远在乎物。艺者,所以旌智饰能,统事御群也,圣人之所不能已也。”[3]89这是强调技艺之兴与人的心智发达相关,人有心智才会有技艺,造艺目的是为了掌握事物运动规律以便完成事业。徐幹进行了这样的申说:因为心智能够体认事物,社会所需要的事物也因此而发展起来,使得各种事物变得越来越多,导致人们难以掌握各种事物的发展规律。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圣人不得不创造技艺,以便人们掌握事物规律。所谓的“旌智饰能,统事御群”,就是指掌握事物规律的技艺行为具有重要的功能,既能表现个人的智慧与能力,又能掌握事物规律,治理社会大众。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人类掌握世界有四种方式:理论的、艺术的、宗教的、实践-精神的,其中艺术地掌握世界的方式就是通过情感的、形象的与形式的审美创造来体认、把握与理解世界,偏向于对世界进行精神性的表现。它与物质的、实践的掌握世界的方式相区别,后者通过物质生产的方式来认识、把握与改造世界。徐幹强调以“造艺”方式来进行德行修养与社会治理,属于强调艺术地掌握世界这一方式,揭示了美育必须服务于现实人生的本质规定性。 其二,既然艺是人的心智所生,人们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接受它。故对人而言,艺不是越少越好,更不是灭掉它,而是越多越好,应充分地培植它,人才能被充实。徐幹强调“因艺以立事”,艺之所以重要,在于艺代表对于事物的整理;没有整理的事物是零乱的,因而也是不能被真正确立起来的。在徐幹这里,重艺实是重事,重事必须重艺,故他成为重艺之人,与轻艺观点相区别。比如,在论述德与艺的关系时,朱熹是轻视文艺的人,以为道德可单立,“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才要作文章,便是枝叶,害著学问,反两失也。”[4]朱熹视道德与文艺相冲突,害怕文艺茂盛了会掩盖道德的根本。徐幹却不然,看到的不是根本与枝叶的冲突,而是相互间的依存,他说:“艺者德之枝叶也,德者人之根干也。斯二物者,不偏行,不独立。木无枝叶则不能丰其根干,故谓之瘣;人无艺则不能成其德,故谓之野。”[3]89又说:“艺者,心之使也,仁之声也,义之象也。”[3]95徐幹认为,没有枝叶的树干是病木,若树干是健康的,就会长得枝繁叶茂。树干与枝叶是相互表征的,不能相分离而独自存在。这强调了枝叶的绝对重要性,即其不可或缺。拥有枝叶,成为树干的生机必然;需要技艺,成为人的生命必然。徐幹坚持了儒家的文质统一论,强调有质必有文,而非有质可无文,这也是强调人必有艺,而非人可无艺。这说明,德是人的必然,艺也是人的必然。既然人必然有艺,对人进行美育也就十分必要。轻视或否定人必有艺的观点,必然也轻视或否定对人充分地进行美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