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慧远佛教美学范畴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运好,文学博士,安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安徽 芜湖 241000)。

原文出处:
学术界

内容提要:

缘起与性空的审美本体、寂照与专思的审美心理、拟象与有寄的审美表达,是慧远佛教美学的三组理论范畴。其中,缘起与性空揭示了由现象直觉本体、由本体反观现象的审美直觉的形态生成;寂照与专思揭示了由禅定而生智照、由智照深乎禅定的审美观照的因果互动;拟象与有寄揭示了由拟象描述触物、由天乐呈现有寄的象意表达的辩证关系。通过美学范畴的本位研究,论证其所蕴含的理论内涵,从而进一步丰满慧远美学理论体系研究,庶几全面揭示其在中国佛教美学发轫期的历史意义。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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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3969/j.issn.1002-1698.2023.07.013

       关于慧远佛教美学,学界多集中于专题研究,如蔡彦峰《慧远“形象本体”之学与山水诗学的形成和发展》(《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3期)、刘方《观想的美学:慧远对传统中国视觉美学的开拓与新变》(《中国美学》2017年第2期)、王振复《慧远佛学及其美学意蕴》(《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等。即便是祁志祥《中国佛教美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这样的宏观著作,也只抓住“大羹不和,虽味非珍”“不灭相而寂与净土美”“形尽神不灭”“非词非颂,将何美焉”几个方面,作浮光掠影式的描述而已。系统研究慧远美学,必须从两个维度着眼:一是研究其佛教美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如笔者《庐山慧远美学思想论》“论述禅与智的心理认知、神与兴的情理演变、实与虚的艺术表达和丽与趣的境界生成,阐释了由主体到主体之于对象、再由客体到客体之于主体的主客之间双向互动的两层审美关系”,通过“四点两层”,揭示其所建构的“完整的佛教美学理论体系”。①二是研究其佛教美学理论范畴的内涵,如本文论述缘起与性空的审美本体、寂照与专思的审美心理及拟象与有寄的审美表达。通过美学范畴的本位研究,论证其所蕴含的理论内涵,从而进一步丰满慧远美学理论体系研究,庶几全面揭示其在中国佛教美学发轫期的历史意义。

       一、缘起与性空:审美本体范畴论

       慧远《大智论钞序》以般若学的“缘起性空”与“性空缘起”论述“法性”问题。如果跳出所论之佛教义理,从现象与本体的哲学视角加以考察,这一论断包含两个核心元素:一是“缘起”——现象,二是“性空”——本体;有两种生成形态:一是“缘起性空”——由现象直觉本体,二是“性空缘起”——由本体反观现象。

       任何一种事物,从主体认知的角度说,是由现象与本质所构成;从客观存在的角度说,是由现象和本体构成。佛教将一切现象(诸法)分为自相和共相两种类型,各自不同之相即自相,物物共通之相为共相;对自相空的主体认知是本质,对共相空的主体证悟是本体。佛教又将一切现象(诸法)分为世间和出世间,世间现象的本质认知是“俗谛”,如苦、集;出世诸法的本体证悟是“真谛”,如灭、道。本质与本体既是相对存在,又是互证生生。——共相的本体证悟,既本原于自相本质认知,又是自相本质认知的升华。所以《大智度论》卷三二将一切法的总相(共相)、别相(自相)同归于法性。

       “法性”是佛教追寻的究竟本体。然而,佛教否定现象的客观存在,认为一切现象皆缘起而生,缘息则灭;否定本体的物理属性,认为一切现象本体即空。“缘起性空”和“性空缘起”是这种究竟本体的两种生成形态。其《大智论钞序》曰:“有有则非有,无无则非无。何以知其然?无性之性,谓之法性。法性无性,因缘以之生。生缘无自相,虽有而常无。常无非绝有,犹火传而不息。夫然,则法无异趣,始未沦虚,毕竟同争,有无交归矣。故游其奥者,心不特虑,智无所缘,不灭相而寂,不修定而闲。非神遇以斯通,焉识空空之为玄?斯其至也,斯其极也。”②

       慧远所论“法性无性,因缘以之生”,这就是讲“性空缘起”;“生缘无自相,虽有而常无”,这就是讲“缘起性空”。③所谓“有有则非有,无无则非无”——有生于有,所生之有却非原来的有,故空;无生于无,所生之无亦非原来的无,故有;法性虽空,却缘生于诸法,故非无;诸法虽有,又非客观之相,故非有。一切执念都不能证悟万象之本体。就思维质量而论,这实际上将思维运动之相(象)与客观存在之相(象)区别开来,揭示了二者的统一性与差异性。而“游其奥者,心不特虑,智无所缘,不灭相而寂,不修定而闲。非神遇以斯通”,则又揭示了思维之相(象)的超越性特征。因为法性的特点是“非有”“非无”,是“有无交归”,故游心于相,心不执着,不执着则智行乎空,因此虽有缘起之相而内心寂灭无相,不修习禅定而心境空明恬静,犹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庄子·养生主》)的神通境界。从哲学上说,是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但是从艺术上说,这种思维之相(象)的运动形式及超越性特征,恰恰与艺术思维具有同质性。此可从以下三点论之。

       从魏晋玄学上说,“缘起”与“性空”也就是“有”与“无”的关系。“有生于无”“以无为本”是魏晋玄学的两大理论核心。前者与“缘起”说、后者与“性空”说都具有异构同质的哲学属性。慧远《大智论钞序》曰:“生途兆于无始之境,变化构于倚伏之场,咸生于未有而有,灭于既有而无。推而尽之,则知有无回谢于一法,相待而非原。生灭两行于一化,映空而无主。于是乃即之以成观,反鉴以求宗。鉴明则尘累不止,而仪像可睹。观深则悟彻入微,而名实俱玄。”④无论生灭之途,抑或祸福变化,一切“有”皆由“无”而生,又灭于“有”而复归于“无”。“有”非真实存在,“无”非彻底消灭(形尽而神不灭),故有非真有,无非真无,而是“非有非非有,非无非非无”(僧肇《般若无知论》)。⑤这实际上是借助玄学“格义”翻译佛经的中道理论。有无并存于同一现象之中,然而无论是有是无,都不是本体发生了变化;生灭并存于同一变化之中,然而无论是生是灭,都是因为缘生缘息而其性虚空。也就是说,无论是“色法”(一切有形的物质)抑或“心法”(一切无形的精神),皆生于空而非空,灭于有而非有。同样,若就思维品格而论,虽然所阐述的诸法(一切现象)是有无相待,自非本原;生灭两行,映空无主,皆是“缘起”“性空”,有无并行不悖,相互依存,且统一于“一法”(一种现象)之中,故在思维运动中,“鉴明则尘累不止,而仪像可睹。观深则悟彻入微,而名实俱玄”。所谓“鉴明”,亦即“智照”,智照的对象缘于世俗仪像,却又超越于世俗仪像,最终随着认知的深化而达到“名实俱玄”的空灵境界。但是,由“鉴明”入于“观深”、由“仪像可睹”入于“悟彻入微”,发生于刹那之间,并无内在逻辑因果,现象与本体也无畔然界限,而是“名实俱玄”,浑融一体,这也正是艺术思维直觉观照的基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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