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美学辨正

作 者:
肖鹰 

作者简介:
肖鹰,清华大学哲学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对庄子的美学研究,均未将《庄子》的“内篇”与“外杂篇”予以区别,而是混为一谈。这不仅模糊了庄子美学与老子美学的深刻差异,而且在“以老指庄”的阐释中,严重歪曲庄子美学的基本思想和命题。庄子美学的基石是其物化哲学,“万化无极”的形体观同时突破了老子的“道象”说和普通的形神观;庄子美学基于物化哲学,归根到底是一种精神自由和生命扩展的由“虚”而“化”的生命理想——“游”,它不归于老子式的虚静退守,而是卓绝振奋的生命拓展——“独成其天”。长期流行的关于庄子美学的“重神轻形”“以物观物”“技外见道”“虚静之心”诸说实源自于诸多谬误。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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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中国哲学史研究者日益明确《庄子》“内篇”与“外杂篇”的老庄之辨和庄儒之别不同①,中国美学界迄今仍然普遍持续采取内篇与外杂篇混合一体的庄学观念。老庄哲学分殊根本之义在于人生态度②,概言之,老子以虚静无为体道,而以无为无不为为至境;庄子以虚以待物为津要,从而归宗于万化无极的生命实现。庄子对生命自由创化的热烈与执着,正相对于老子以退守为自全的权术。正是基于普遍流行的老庄不分和以老解庄,庄子的心斋理论和形神观念等基本思想均被严重误解、曲解,庄子美学被呈现为老子式的阴柔退守境界。

       然而,基于对《庄子·内篇》的整体研究,可见庄子以物化哲学(“万化无极”)超越了老子以无为本(“有生于无”)的宇宙论,在此基础上建造的是既与儒家名教之旨相悖、又与老子虚静之宗异趣的庄子美学精神。庄子美学精神的核心要义是以化为本、以游为道而达于自由创化的生命境界——“独成其天”。对庄子美学做辨正研究,厘清《庄子》一书中老庄之异和庄儒之别,要旨不止于两者是非的细节梳理,而在于揭示庄子美学强健热烈的生命精神和人生理想,还庄子美学精神之“独成其天”的真实面貌。

       一、万化无极:驳“重神轻形”说

       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写道:“天地的大美既然与人格理想相关,从而,只要具有超然物外的主体人格,只要采取‘逍遥游’的审美态度,则所遇可以莫非美者。即使外形丑陋不堪,也可以是美。……庄子在极尽夸张的描写中,所要突出的是‘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美在于内在的人格、精神、理想,而不在于外在的形体状貎。”③其中,“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一句出自《庄子·德充符》中孔子对鲁哀公说的一段话: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④

       通过“子食死母”的寓言,庄子指出形与德(质)的两种关系:其一,就一般事物而言,形与质并非共存关系,形存质亡,是容易被忽视的现象;其二,就人而言,形与德并非对应关系,德作为人的内在才质,不受形体外貌的限制而应接外物。在《德充符》中,庄子批判和否定“形质共存”和“形德统一”的观念,他主张以差异、变化的观念看待形体与才质、德性的关系。他认为一个人的才质和德性,是不以其形体的全损为前提和限制的。哀骀它等残疾者,身体残损但才德完整,而且正因为他们形有所亡而不以形为累,“视丧其足犹遗土”,其才德得以保全。“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庄子·德充符》)“所忘”,即忘形(亡形);“所不忘”,即德不忘(不亡德)。“诚忘”是对“所忘”与“所不忘”缺少辨识。

       郭象释《德充符》题旨说:“德充于内,物应于外,外内玄合,信若符命而遗其形骸也。”⑤申徒嘉说:“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庄子·德充符》)申徒嘉此说似可佐证郭象的“遗其形骸”说。然而,庄子还有“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和“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庄子·齐物论》)之说。以“忘”而论,庄子的主张不是忘形存神,而是形神皆忘——离形去知。庄子之所以推崇身残德全的“畸人”,其真义是揭示人的外形(形骸之外)与精神(形骸之内)不仅不是必然统一的,而且是了无关系的。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庄子·德充符》)在“内篇”中,这是唯一将“形”“神”并论的文字。庄子认为人之形貌得于天、道,而批评惠子劳精费神而有负“天选之形”。从这则文字可见庄子并无“重神轻形”的观念,更非以郭象所谓“遗其形骸”为旨归。不讲“形神皆忘”,只讲“遗其形骸”,对于阐释庄子之形神观念,是失之于偏见的。汤用彤说:“按玄者玄远。宅心玄远,则重神理而遗形骸。神形分殊本玄学之立足点。”⑥郭象等玄学家对《庄子》的阐释奠定了后世以“重神轻形”论庄子形神观的传统。

       庄子论形神关系,最集中表现在《应帝王》篇寓言故事“季咸相壶子”一章。神巫季咸相人若神,预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能够做到如期应验。列子向壶子学道,但遇见季咸之后,就迷心于季咸,以为季的道行高于壶子。为了开导列子,壶子特请季咸给他相面。季咸相壶子四次:第一次壶子“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即展示生机将止的神态,季咸断其将死;第二次壶子“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即展示生机勃发的神态,季咸断其生命复苏;第三次壶子“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即展示大气冲和、浩淼无迹的神态,季咸则无可判断;第四次壶子“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季咸“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告诉列子,“渊有九名”,他展示给季咸的“地文”“天壤”“太冲莫胜”三种神态,只是其中三种: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未始出吾宗”,是无名无形的,“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季咸完全不能识判,因此逃走。季咸相人,持神内形外、形神一体观念。庄子借壶子之口,否定的正是形神一体观念。这个故事的结尾是:“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庄子·应帝王》)“块然独以其形立”可以理解为一种“出神”的状态,它与《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荅焉似丧其耦”是相通的,都是要打破形神一体观,而彰示形神的变化莫测。“雕琢复朴”,就是去形名之累缀。“纷而封哉”,就是无名无形的自然生动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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