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全浊上声系统性地变去声,有多方面的证据,张麟之《韵镜序》中有“上声去音字”,明确反映了此音变现象。唐五代有没有全浊上声变去声?学界存有不同的看法,或以为有,或以为没有①。说唐五代确实出现了这种音变现象,最有力的证据是韩愈(768-824)《讳辩》: 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 《讳辩》是韩愈因有人阻挠李贺(790-816)参加科举考试而写作的。韩愈曾于801、808、812年三次任国子博士,此文可能是他后两次担任此职时所写。他据所持基础音系(应该是东都洛阳音或都城长安音)的字音异同关系揭露因音同避讳造成的一些弊端,替李贺鸣不平。这一段话中,他据基础音系的音同情况来发议论。跟全浊上声变去声有关的是“杜、度”同音,“雉、治”同音。就古今对应关系看,只能是“杜、雉”这两个全浊上声字,在保留全浊声母的条件下,变成了去声,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这是9世纪前期全浊上声变去声的铁证。 还有李涪《刊误》卷下《切韵》: 法言平声以“东、农”非韵,以“东、崇”为切;上声以“董、勇”非韵,以“董、动”为切;去声以“送、种”非韵,以“送、众”为切;入声以“屋、烛”非韵,以“屋、宿”为切。又恨怨之“恨”,则在去声;佷戾之“佷”,则在上声。又言辩之“辩”,则在上声;冠弁之“弁”,则在去声。又舅甥之“舅”,则在上声;故旧之“旧,则在去声。又皓白之“皓”,则在上声;号令之“号”,则在去声。 李涪生卒年不详,《刊误》作于唐僖宗广明年间(880)。这段话中,“切、韵”字义应相同,都指韵。李涪据所持基础音系(应是东都洛阳音)评论《切韵》分韵、归韵之“不当”。在基础音系中,“佷、恨”同音,“辩、弁”同音;“舅、旧”同音,“皓、号”同音。就古今对应关系看,只能是“佷、辩、舅、皓”这几个全浊上声字,在保留全浊声母的条件下变成了去声,才有这种同音现象,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这是公元9世纪后期全浊上声变去声的铁证。 因此,至晚中唐开始就出现了全浊上声变去声的现象,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笔者曾于2011年发表《从变调构词的角度看中古汉语全浊上声变去声》一文②,举出11个涉及变调构词的例子,证明晚唐五代已出现全浊上声变去声现象。就笔者搜寻的证据看,当时肯定出现了全浊上声变去声。 笔者在2022年发表的《汉语史学科建设问题:总体趋势与分支走向》③一文中说: 研究汉语语音史,光掌握一个方面的材料,或者仅采取一种视角去得出结论,容易钻牛角尖,造成推测痕迹过重,必须尽量避免。例如仅利用唐代诗歌用韵中全浊声母上声字跟去声相押不容易推论当时全浊上声变去声,因为人们可以解释为上去通押。杜甫《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事、顇、地、志、肆、至、弃、意、义、閟、塈、邃、气、翠、戺、髴、思、味、记、坠”相押,是长韵段,只有“戺”崇母上声,其他都是去声。光凭这个材料不能推出杜甫时全浊上声已变去声。但杜甫《哭李常侍》之二:“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诗。”《杜诗详注》卷二二仇兆鳌注曰:“第字本与弟相通,故可对儿。”赵翼《陔馀丛考》卷二三说:“杜甫《哭李常侍》诗:‘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诗。’借‘第’字作‘弟’,对‘儿’字也。”弟,定母荠韵;第,定母霁韵。又说:“张乔《月中桂》诗:‘根非生下土,叶不坠秋风’,借‘下’字作‘夏’字也。”下面的“下”,匣母马韵;夏天的“夏”,匣母祃韵。可见杜甫时全浊上声变去声了,《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是去声自押。《全唐诗》卷四百五十九白居易《夏日闲放》诗:“资身既给足,长物徒烦费。”“长”下原注:“音丈。”冗长的“长”只能读去声,不读上声,但白居易用本读上声的“丈”注音,说明白居易时“丈”全浊上声变去声了,因此他的《琵琶行》“住、部、妒、数、污、度、故、妇、去”是去声自押,“部、妇”当时不是全浊上声,而是全浊去声。 其中所举杜甫(712-770)诗韵是8世纪的材料。据考,《哭李常侍》作于代宗大历三年(768),《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作于代宗大历五年(770),这是杜甫晚年的作品。可见至晚8世纪后半叶已经出现了全浊上声变去声现象。 诚然,既往研究全浊上声变去声出现年代的一些论著,在研究方法上面存在着种种局限,但上举《讳辩》《刊误》之类的例子是无法否认的。有人笼统地说唐代浊上变去的证据不充足,可是没有具体论证《讳辩》《刊误》中相关的材料为什么不能证明当时已有浊上变去,也没有给这些材料提供浊上变去之外的解释,因此这种粗放型的研究是不可取的。 下面说说本文据古代的注音材料证明某时代全浊上声变去声时所采用的具体操作方法。首先当然要重视校勘。例如“枲”古人一直注上声,但是《仪礼·有司彻》“麷蕡坐设于豆西”注“蕡,熬枲实也。”《释文》:“枲,思治反。”治,中古常用读法是去声,我们不能设想陆德明是矫枉过正,而将全浊去声的“治”给“枲”作切下字,陆德明不可能不知道“治”读去声。尽管没有版本的依据,但“治”应是“始”之讹。当我们遇到这类逸出常态的材料时,既不能轻易地改动古书注音,也要保持阙疑的态度,不轻易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