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子集与文论关键词研究的古典范式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建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 武汉 430072)。

原文出处:
江西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关键词”一语虽说是舶来品,但包括概念、术语、范畴和命题在内的“关键词研究”却是古已有之。从先秦元典、两汉字书到六朝文评、唐宋诗话、明清评点,前学科时代的中国文论关键词研究,既有历时性层面的“批评文体”之异,又有共时性层面的“经史子集”之同。古典意义上的文论关键词研究,内蕴“经”正文宗、“史”贯文源、“子”拓文渊和“集”汇文澜的兼性智慧,从而在研究主体、诠解视野、释词路径和语义价值等方面形成经学训诂范式、史学溯源范式、子学博通范式与集部诗性范式。在经史子集知识学语境下总结归纳文论关键词研究的古典范式,一是要追问“范式几何”:“何人”释词、“于何”释词、“如何”释词和“为何”释词;二是要辨析四大范式的释词路径:经学范式本于“字”、史学范式据于“事”、子学范式辨于“义”和集部范式明于“诗”。总结归纳文论关键词研究的古典范式,可为中国文论的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建设提供关键词研究的话语体系及其兼性阐释。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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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讨论本文所使用的两个词:“关键词”和“范式”。

      先说“关键词”。《文心雕龙·神思篇》有“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1](卷六,P493),文学如此,学术亦然:均须以“辞令”(词)为“枢机”(关键)。现代学术书写的“关键词”译自“key words”,是构成论文的必要部件或元素;而作为学术研究之枢机或关键的“关键词”,分之则为概念、术语、范畴、命题,合之则为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一个学科犹如一张学术之“网”,所使用的诸多概念和术语为纵横交织之网线或条目,范畴为网中之纽结或节点,命题则为网上之纲领。无条目、纽结和纲领则不能成“网”,故对于学科或学术而言,概念、术语、范畴和命题皆为“管其枢机”的“关键”之“辞令”。“关键词”既是学术研究之对象,诸如中华元典关键词、中国文论关键词、中西诗学关键词、美学关键词等;也是学术研究之方法,如德国的概念史方法、英国的大众文化方法、中国的训诂学方法和历史语义学方法等。本文在经史子集知识学背景下探讨文论关键词研究的古典范式,实质上是用“关键词方法”研究“关键词研究”。

      次说“范式”。《尚书·周书·洪范》有“天乃赐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2](P398),洪范,宏大之范式。如果说《尚书》的“范式”尚属治国理政,那么《文心雕龙·事类篇》的“范式”则与文论相关:“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1](卷八,P615)《事类篇》讲用事、用典,讲“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所据之事、所援之古多为经典意义上的范式,即“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故《用事篇》所言“范式”有双重内涵:汉赋大家的“捃摭经史”是对他们之前的经典范式的据事和援古,而他们在援用古典范式时的“华实布濩”又成为后人辞赋创作的范式。崔班张蔡的“因书立功”,兼指对旧范式的成功援用和对新范式的成功构建。就本文的研究领域和学术目标而言,“经”“史”“子”“集”是关键词研究的旧范式,“本于字”“据于事”“辨于义”“明于诗”则是在“捃摭经史,华实布濩”的基础上所力图构建的新范式。

      一、知识学依据

      中国文论关键词研究的古典范式,深植于传统学术“经史子集”的知识学谱系。经史子集,既是文献分类方法,也是学术思维方式,更是学术研究的范式。“范式”的本土义即如前述,既有治国理政层面的“洪范九畴”,也有文学创作层面的“因书立功”;“范式”的西来义出自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库恩的paradigm(范式)指一个学术共同体所公认的科学成就、典型问题和解答。[3](P44)汉语的“范式”和库恩的paradigm,均有“典范”“楷模”“矩式”“标准”“依据”等含义。在这个意义上讲,经史子集无论是作为学术成就(《四库全书》)、典型问题(总目提要,各撷所长),还是作为解答问题的思维方式(兼收并蓄,以证异同)、研究方法(平心而论,互相补苴),[4](卷首《凡例》,P16-19)都是堪称“范式”的。

      笔者研究中国文论关键词,受到著名历史学家、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冯天瑜(1942-2023)所倡导的“历史语义学”的影响。冯天瑜生前曾与笔者谈起,他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尝试用关键词方法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那个年代距离2004年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译介到国内还要早二十多年。冯天瑜的这一段“口述个人史”给笔者极大的启示:有没有雷蒙·威廉斯的《关键词》一书,有没有随之而来的21世纪初国内学界的“关键词热”,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经史子集所经常用到的训诂学方法,就是一种关键词研究法。经学的根底是小学即古文字学,是戴震所说的“字以通词,词以通道”;史学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自然离不开名物诂训、语义索源;子学既要“博明万事”又要“适辨一理”,而“万事”与“一理”说到底都是需要用关键词来命名的;集部五类皆为广义的文学和文学批评,或区囿文体,或品藻文人,或序跋文本,或体貌文情,其“关键”之处皆在“文辞”,皆在对文辞的释名彰义。陆宗达、王宁《训诂方法论》认为,训诂学的“对象”即为“古代文献语言的词义”,训诂学的“任务”是“研究古代汉语词的形式(形、音)与内容(义)结合的规律”,训诂学的“目的”则为“准确地探求和诠释古代文献词义”。[5](P5)经史子集作为古代文献之集大成,其随处可见的训诂学方法,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完成了关键词研究的任务,实现了关键词研究的目的。

      朱自清将《尚书》的“诗言志”视为三千年中国文学批评史“开山的纲领”,“诗言志”这个文论命题,内含“诗(实则为《诗》)”“言”“志”三个概念,关涉“经”“史”“子”“集”四部。从源头上说,“诗(《诗》)言志”出自《尚书》,《尚书》既是五经之一,又是最早的记言体史书,可谓“经”“史”一体;“言志”之《诗》,既是“经”,又是最早的诗歌总集,又可谓“经”“集”一体。就流变而论,经史子集四部中有大量的关于“诗言志”的语用、诂训、诠解和阐释,从而构成“诗言志”这一关键词研究的知识学依据。三千年的中国古代文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关键词”研究史;而这部“关键词”研究史,其知识谱系和学术范式与经史子集同向同行、同体同构。

      《总目》经部列十类,“易类”为之首。一部《周易》,既为“经”之冠,亦为关键词研究之滥觞。《周易》的关键词是什么?或者说《周易》研究哪些关键词?《庄子·天下篇》有“《易》以道阴阳”[6](卷十下,P1067),《周易·系辞上》有“一阴一阳之谓道”[2](第一册,P161):前一个“道”为言说、探究和阐释,后一个“道”为范畴、理念和规律。《周易》的任务和目的,说到底是要阐释“阴”和“阳”这两个中国哲学和文化也是中国文学和文论的元范畴和元理念。《周易》如何道“阴阳”之道?或者说《周易》如何研究“阴”“阳”这两个关键词?《庄子·天下篇》“《易》以道阴阳”成玄英疏曰:“《易》明卦兆,通达阴阳。”[6](卷十下,P1069)《周易》通过发明卦义以及卦之象征(兆)义来阐释阴阳之道,也就是后来戴震所总结的“字以通词,词以通道”之经学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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