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在时间中,每个人的生命时间都是有限的。人之为人,就在于能超越生命时间的有限性而让自我与过去和未来紧密相连,由此而活出完整性的生命时间。置身时间之中的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其生命时间乃是十分有限的。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1],“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2]。其在对过去的温习、对现在的关注和对未来的期待中,超越自然生命时间的有限性,活出过去、现在、未来相统一的完整性时间。孔子自身也从“我非生而知之”的自然存在,走向作为“天将以夫子为木铎”[3]的文化存在。重温《论语》,走进孔子开启的学以成人之道,意在经由持续的“学”,把自我向着过去与未来延展,由此拓展个体成人的时间视域,带出个体成人的完整性。 一、“逝者如斯”:孔子生命时间的打开 《论语》有段孔子富于诗意的片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4]。感慨“逝者如斯”的孔子,深切地意识到时间的绵延性,过去、现在和未来犹如这条川流不息之河。生而为人,我们无法让时间停驻,我们只能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当下。我们活着的当下,不仅关联着遥远的过去,亦如当下的河流乃自远方而来;也关联着未来,亦如此处的河流注定要流向无限的远方。这里不仅指涉我们对时间的客观性认识,同时内含个体如何面对时间的流逝。 个体究竟应该如何面对时间的流逝?我们来看,孔子与子路谈论鬼神与生死的经典片段。“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5]如果说鬼神代表着过去的时间,活着的人代表着现在的时间;那么,孔子主张“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乃是强调现在的时间对于过去的时间的优先性。如果说生代表着现在的时间,死代表着未来的时间;那么,孔子提出“未知生,焉知死”,乃是强调现在的时间对未来的时间的优先性。孔子并非不重视鬼神。一方面,孔子强调“祭如在,祭神如神在”[6],十分重视祭祀祖先时的仪态。另一方面,他强调“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7];为政者要“专用于人道所宜”[8],亦即重视生民,重视现在的人们,对鬼神取“敬而远之”的态度。“鬼神之祸福,依于民意之从违。故苟能务民之义,自能敬鬼神,亦自能远鬼神,两语当连贯一气读。敬鬼神,即所以敬民。远鬼神,以民意尤近当先。”[9]亦非不重视死,孔子同样重视死后的被记忆,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0]。孔子乃是把对死后的关注倾注于生前如何让自己学为君子,名副其实。这里实际上显明个体存在的时间之轴,也即我们乃是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现在乃是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连接点,我们跟过去与未来的关联依托于现在的时间,唯有充分地重视现在,我们才可能在现在活出对过去与未来的联系。这意味着个体成人的当下性,我们需要做的乃是抓住现在的时间,充分地打开自我。 客观言之,过去已然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但过去、现在和未来却可以同时地存在人的心灵之中。“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11]我们活在现在,可以经由倾注现在而同时地活在对过去的记忆、对未来的期望之中,进而让过去、现在和未来能够同时存在于人自身。面对时间的流逝,孔子所提示于我们的基本姿态就是充分地重视现在的时间,所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12],正是孔子倾注现在时间的基本方式;与此同时,努力让现在的时间向着过去与未来敞开。一方面“好古,敏以求之”[13];另一方面“温故而知新”[14]。由此而使得我们的现在成为关联着过去与未来的现在,亦即让活在现在的个体向着过去与未来延展自身,我们也由此得以可能超越个体人生的有限性而通达永恒与无限。个体成人乃是基于现在的时间,我们需要倾注于现在的时间;与此同时,又要保持向着过去和未来时间的开放性。 孔子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15]面对时间的流逝,个体需要保持一种闻道的紧迫性。保持闻道的紧迫性的基本方式乃是好学不已,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16]。好学贵在有恒,所谓“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17]。有恒的内在基础正是为学之悦乐,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18]。孔子“为之不厌,诲人不倦”[19],“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20]正是一种面对时间流逝的生命实践方式,由此成就的是“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21]、忘却时间之流逝的孔子。亦如曾子所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22]我们无法抵挡时间的流逝,唯有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的姿态让自己更多地担当为仁之重任,并且坚持不懈、死而后已,由此成就自己现实人生的圆满。 孔子这样自我描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3]。伴随生命时间的打开,孔子自主求道的人生也渐次打开:十五岁开始有志于求学问道;三十而学有所成,能立身于道中;四十能通达事理而不迷惑;五十能穷理尽性而达于天命;六十于所闻之理都能明白贯通,于非议之语能耳顺无碍;七十能随心所欲行事而又不逾越规矩与法度。朱熹引胡氏之言,“圣人言此,一以示学者当优游涵泳,不可躐等而进;二以示学者当日就月将,不可半途而废也”[24]。个体成人在时间之中。在时间之中的个体,一方面,需要循序渐进,不急于求成;另一方面,又需要日积月累,逐步提升。“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25]如果说,孔子的自述乃是从正面显明个体人生发展的进阶;那么,孔子对原壤的批评则是从反面来思考个体德性发展的进阶,由此提示个体成人的不同阶段需要抓住时间提升自我,以达成不同阶段的成长要求。活在时间之中,我们不是被动地顺应时间的变化,而是可以且需要抓住个体成人的契机,因时而进、积极进取,彰显个体成人的自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