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的悖误:兼论教育的“特殊”与“一般”

作 者:

作者简介:
董云川(1963- ),男,云南云龙人,教育学博士,云南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高等教育和教育理论研究;李芬,云南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硕士研究生(昆明 650091)。

原文出处:
大学教育科学

内容提要:

在教育世界里,树样板、学榜样、育英才、抓典型、促先进、创一流蔚然成风。样板有价值,典范有意义,然过犹不及。因为教育是惠泽民生、孕育人才、创新科技的公共事业,不能偏执一端,偏废一面。“样板”是教育的特殊样态,而“一般”才是教育的正常形态。教育关注“一般”群体的健康发展具有哲理上的必然性,而教育树立“特殊”样板的褒扬标的具有实践上的偶然性。面向未来,高质量发展的教育务须兼顾不同院校及师生和谐共生的发展诉求,努力创设不同学科和学问相得益彰的教育天地,褒奖公平,均衡资源,让天才不被羁绊,弱者不被轻视,普通人被泽关爱,人人各适其性。如此,则教育大同,美美与共。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2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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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榜样崇拜,自古有之。以灵魂为中心的宗教崇拜现象在史前社会就已出现,包括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模仿在史前教育或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1],教育模仿对传递生产劳动经验,激励人的正向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万物有度,过犹不及。近年来,人们过度关注榜样所取得的成就及名誉,无论个体、群体或社会,大都以榜样作为前进的动力及目标,朝向同一方向努力,“灯塔效应”彰显无遗。在教育领域,评先进、树典型、抓重点、学榜样、创一流热闹纷呈,人们津津乐道于天才的卓越、典型的光辉、先进的引领,竭力追捧、效仿或复制,群体的注意力外放,目光上扬,无不以各色奖章荣誉、名次等级为准绳,相应形成了“状元崇拜”“高分崇拜”“名校崇拜”“天才崇拜”直至“一流崇拜”的热潮。原初,树立样板旨在引导人们积极进取,努力精进,但作为“特殊”形态的榜样,一旦形成资源、能量、褒奖的过度聚焦效应,必将致使教育中普遍生命存在的价值被削弱轻待,教育的价值求索从目标到过程再到结果亦会因之而越来越窄闭,人才培养的开放性及多元化特征也会同步流失,继而导致美好的教育意愿利弊失衡,造成教育情态在点上亢奋、在面上萎靡。本文言说,在充分肯定教育样板之正面效应的前提之下,针对现行教育中过多过滥的标榜行为进行反思诘问,旨在唤起学校教育对于普遍生命的关切。

       一、教育样板的误会

       榜样有益,亦会偏颇。《汉语词典》中对榜样有四种解释:样子,模样;情形,状况;楷模;典型,先例。可见,样板确立需满足几个条件,首先,从数量上看是存在的少数;其次,从质量上看要优于一般,不寻常;再次,从性质上看,要具有首创性和特殊性。榜样教育在院校情境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提出“德高为师,身正为范”,这里的“师”与“范”指的就是教育者的样板。阿尔伯特·班杜拉指出,“影响儿童道德学习的因素很多,但是,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行为主体的观察或对榜样的模仿”[2]。于是,榜样示范法成为教育中常用的方法。在学校体系中,优质典型学校、标杆示范学校、一流校园环境的选立也在影响着系统的运转效率。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对优质教育的需求与判断,影响到整体的社会价值取向,决定了群体思维方式,牵引着教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这对激发个体积极性,促进教育高质量发展具有重要作用。

       然而,教育是一项面对群体生命的事业,一旦所选立的样板脱离了促使它成功的相关条件、成长的特殊环境以及不可复制的生存发展要素,其正向的引导作用就会失去依托进而产生偏误,亦难免与原初的教育意愿失之交臂。

       (一)天才偶成误导人才形塑

       天才的出现可能本属与现实的一种偶遇,而“一切偶然的东西都有一个原因”[3],即天才之所以能够冒尖自有其背后的因果机制。黑格尔指出,“偶然的东西因为它是偶然的,所以没有根据;同样也因为它是偶然的,所以有一个根据”[4](p197)。“没有根据”缘于它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正如有些人生来就可以是天才,只是显示的时机迟早而已;“有一个根据”的意思是说天才以一般大众作为参照系而存在的时候是一种特例,群体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企及。教育是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地培养人的活动,人具有可教性及能动性,而天才是否可以培养却从未达成共识。细数人类史上有名的天才,音乐家莫扎特、文学家福楼拜、科学家爱因斯坦、艺术家卓别林、大导演伍迪·艾伦乃至21世纪以来耳熟能详的比尔·盖茨、乔布斯、艾隆·马斯克等,他们显然都不是体制化教育打造的样板人物。在自以为是的学校教育中,他们从未位列“优秀”,许多甚至堪称“不合格”。教育本属一项给大多数人带来福祉的事业,但是,现实教育的功能却逐渐被神话了,正如“人们最终希望能按照计划创造出超人,无论是以生物学的方式,还是通过创造有利的生存条件。然而,这些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尤其是受到我们知识与能力的限制,他们只会在实际的尝试中化为泡影”[5](p23)。

       令人担忧的是,天才膜拜促使普通个体在心理上处于较低层级,诱导现实的人才培养走入明显的误区:把一个人培养成为无限接近天才的相同的人,有且只有一条路径是可选择且正确的。“我”的身边越是存在榜样,“成为”“他”的需求就越强烈,而这种“成为”是极其盲目的,因为它忽略了作为自己的“我”到底需要什么。于是,人才塑造的强迫性便产生了,“有些教育者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是完美的。他们可能会试图把一套自认为正确的信念和价值观强加给孩子。不可避免地,这样的‘教育’变成了一种压迫与操纵的教育学——一种成年人对孩子的独裁统治”[6](p21)。强迫教育导致个体主动性瘫痪,人成为无血肉的形象,精神极度紧绷,“以任何方式将我们的整个此在纳入任何有违本性的计划之中,同样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因为这些计划并没有将自身限制在真正可计划的事物中,反而吞噬了属于人的自由”[15](P25)。相应地,被动、厌学、焦虑、抑郁现象随之而生。

       事实上,“只有导向自我克服的强迫才会对教育产生作用,其他任何一种外在强迫都不具有教育作用,反而只会将学生引向对世俗实用的追求。在学习中,唯有被灵魂接纳的事物才能成为自身的财富,其他的一切都仍停留在心灵之外,无法获得真正的理解”[5](p04)。同时,“人只能作为独立的个体改变自身,由此或许可以唤醒其他人。但这一过程若有丝毫强迫之感,其效果就会消失殆尽。世界状况的改观有赖于理性在其范围内以及个人在其影响力之内所能做到的程度”[5](p25)。在现实教育生活中,并非校校都要去关心天才的培育,亦非人人都要成为出类拔萃的精英。静心反省,专心孕育乐观积极、能够适应社会发展需要,可以快乐生活的普通人,或许才是健康教育的真实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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