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与温克尔曼的审美启蒙

作 者:

作者简介:
余明锋,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上海 200092)。

原文出处: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在康德传统和前康德的莱布尼茨-沃尔夫传统之外,德国启蒙还有温克尔曼开启的审美启蒙传统。德国启蒙的审美路线因为多涉及艺术史和文学史而常被狭义上的哲学史忽视。可审美启蒙或“美育”在当下实有不可忽视的意义。温克尔曼的“模仿古人”和卢梭的“返回自然”一样,是对英法启蒙传统的反思。温克尔曼不但在启蒙时代强调文化意识,还通过美化希腊塑造了现代德国的文化认同。真正继承温克尔曼的不是持实证主义立场的维拉莫维茨,而是通过重提希腊问题再次发动审美启蒙的尼采。温克尔曼的阿波罗美学以古典理性主义及其德性理想为内核,是对现代理性主义的深刻批判。尼采则从完全不同的哲学视野出发去谈论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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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516.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23)02-0056-11

      “古典主义很大程度上发端自温克尔曼,尼采对这一传统的背离对20世纪的文学创作、美学思想和古代理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尼采的背离甚至被称为现代希腊接受史上的转折点。”①研究者里德尔(Volker Riedel)的这段表述颇具代表性。在德国思想史上,尼采和温克尔曼仿佛两个符号,分别指向两种截然不同的希腊图像。这两个希腊的不同,不只是知识上的,更是世界观和生命态度上的,关系到现代德意志文化当以何种典范来塑造自身,关系到现代人当以何种文化理想来克服现代性的偏颇。因此,尼采与温克尔曼的背后,实际上是两条德意志教化路线之争。有趣的是,两者分别取道古典语文学和古代艺术史,可落脚点又都在于美学,而关系到的又都是根本的文化方向和教化使命。

      尼采对自己与温克尔曼的这种相反而又相近的思想关系有着清晰的认识。在《悲剧的诞生》第20章中,他一方面盛赞“歌德、席勒和温克尔曼”的“那场极为高贵的教化斗争(edelsten Bildungskampfe)”;另一方面又指出,“在某个根本点上,可能连那些斗士也没有成功地深入到希腊本质的核心处,在德国文化与希腊文化之间建立一种持久的亲密联盟”。②尼采在此宣告了古典主义教化斗争的失败,并且这种失败在他看来是注定的,因为温克尔曼及其追随者首先就没有深入希腊的内核,没有真正理解希腊精神。可这并非事情的全貌。早期尼采虽然旗帜鲜明地反对古典主义者的希腊理解,可他同时也把自己理解为古典教化遗产的继承人,自觉地推进这场发端于温克尔曼的教化斗争,承接现代德意志的教化使命。只不过,他为这场斗争更换了旗帜,把古典教化理想高举的旗帜从阿波罗改换成了狄奥尼索斯。尼采对温克尔曼的批判,是古典语文学挖掘出狄奥尼索斯的神像来替换古代艺术史所塑造的阿波罗神像从而继续“以希腊为师”、塑造现代德意志文化的故事。这个故事的背后隐藏着德国启蒙的审美路线及其希腊问题。

      一、温克尔曼问题

      然而,这个故事在当时几乎没有赢得听众。尼采的改旗易帜首先遭到古典语文学界的拒绝,并招致后起之秀维拉莫维茨的猛烈攻击。维拉莫维茨的小册子《未来语文学!——回应〈悲剧的诞生〉》可谓一篇檄文,通篇难抑激动的情绪,仿佛是在为整个古典学界倾吐严重的不满之情。激烈的措辞时而夹杂辛辣的嘲讽,他甚至质疑尼采是否读过温克尔曼的作品:“他大概只为那些和他一样从未读过温克尔曼的人而写作。”③可尼采难道真的没有读过温克尔曼的作品?

      尼采在出版《悲剧的诞生》之前,在笔记中至少有五次明确提及温克尔曼。④这些笔记的内容与他对温克尔曼的两方面态度是一致的。一方面,尼采视温克尔曼为先驱,他批判语文学家仅仅满足于成为“学者”,遗忘了自己的文化使命;而他则要继续温克尔曼的事业,要通过古代研究来成为自身时代的“师者”。⑤另一方面,他又批判温克尔曼的希腊图像是浮于表面的,未能人于深处。⑥不过,尼采对温克尔曼的评述基本上是类型化、符号化的,与其说他在评述温克尔曼,不如说他在评述以温克尔曼为代表的18世纪德国古典主义。所以,尼采在提到温克尔曼时,也常常会同时提到18世纪德国古典主义的其他代表人物。比如,在上述《悲剧的诞生》第20章中,尼采就将温克尔曼与歌德、席勒相并列;在第一篇《不合时宜的考察》第4章以及《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第2讲中,除了歌德和席勒之外,他还同时提到了莱辛。⑦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时期究竟是否研读过温克尔曼的著作,却甚是可疑。⑧然而,维拉莫维茨质疑的要点并非在于尼采究竟有没有读过温克尔曼的著作(有关于此,他其实无法断定,就此而言,他的质疑首先是一种修辞性说法),而在于尼采居然完全不顾温克尔曼树立的希腊形象。换言之,无论读没读过,他居然无视温克尔曼,这令维拉莫维茨感到愤怒:“尼采先生敢说自己懂温克尔曼吗?”⑨具体来说,维拉莫维茨的质疑分为以下三个要点:(1)如果读过温克尔曼的作品,知道希腊艺术的本质在于美,就不会去谈论什么“太一的原始痛苦”“不和谐音带来的喜悦”;(2)如果读过温克尔曼的作品,知道要用历史的眼光去理解美的本质,就不会大谈公元前5世纪“希腊精神的退化”;(3)如果读过温克尔曼的作品,也就知道科学批判对于艺术史、对于理解具体的艺术作品有多么重要,就不会把欧里庇德斯和埃斯库罗斯断然对立起来,不会把理论反思与艺术创作对立起来。⑩可所有这三点批判其实都没能击中要害,因为尼采完全可以读过甚至研究过温克尔曼的著作而不接受他的基本观点。这种不同,简单来说,就是温克尔曼谈的主要是公元前5世纪的古典希腊,而尼采所谈的是仍然带有古风的公元前6世纪末5世纪初的希腊,他称之为“悲剧时代”的希腊,也就是赫拉克利特和埃斯库罗斯的希腊。尼采难道不可以强调说,仍然带有古风的悲剧时代的希腊才是原初希腊精神的最强健的展现,而我们通常作为希腊精神顶峰来看的古典希腊已经是一种退化?这是尼采提出的一个极为有趣的大判断,当然并非定论,可惜维拉莫维茨并未就此提出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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