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高致》的“三远”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科林,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当代法国哲学、现代美学理论(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林泉高致》完成于山水画全面发展的北宋时期。作为一份综合性著述,这本书的内容囊括了画法解析、鉴赏依据、画理画意各个方面,其中提出的“三远”之说不仅成为绘画史和画论史中的重要资源,且在当今士人绘画的讨论中仍然发挥着理论的重塑力和思想的启发性。在不同理论视角的相互交叠中,汇聚着理解山水画杂多又复合的诸要素。历史性追溯并还原这些要素所占据的绘画空间,揭示它们的关联方式和运作环境,不仅能辨析山水画视觉语言的内在节奏,且能结合具体实践阐明“三远”所包含的情感结构和精神人格,由此得以揭示北宋时期独特的士人审美风格。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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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B2;B83;H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3)05-0039-09

      在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历程中,无论是在创作实践上,还是在理论反思方面,北宋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这一时期的画家们继承了荆浩、关仝、李成、范宽等人的画风,并且在仿古复古的实践中探索山水造型的新可能性。此时所成立的画院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学习资源和充分的章法训练。同样引人注目的是,欧阳修、苏轼、米芾等所代表的士人阶层对于绘画表现出普遍的兴趣和积极的参与。这些现象综合起来显现为绘画事业在北宋社会中的蓬勃发展,也对于后代产生了深远影响。完成于北宋中期的《林泉高致》凝聚了这个时代的创作精神和士人品格,尤其是其中所提出的“高远”“深远”“平远”——“三远”之说更是在不同的时期、从不同的角度引起过关注并得到应用。对其内涵的讨论也因此为我们透视文人画的表面和深度,进而把握文人的审美结构提供了支点和视野。我们接下来沿着画面分析,到画家身份,再到画论文本的线索,逐渐打开“三远”所占据的社会环境,解释其在士人审美中唤起历史记忆的心灵触发机制。

      一、画面上的“三远”

      《林泉高致》中的“三远”之说,是郭熙在讨论到山水在画面上的布置和造型时所提出的。“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缈。”①郭熙既然是画家,那么他在“三远”之中所设想的高低错落、浓淡交替、观感差异,就应当在他的作品之中有所体现,并且还应当在绘画发展历史中找到对应的线索。这种图像史的观察角度,尤其体现在方闻关于中国山水画基本语法的论证中。方闻以纵向、横向和纵横综合而构造“三远”在画面上的确切形象:“这一‘三远’图示即被奉为中国传统山水画艺术的圭臬。在‘高远’式构图的《山底清坐图》中,凌霄的峰峦充盈了整幅画。‘平远’的《隼鸭图》令起伏后退的丘陵尽收眼底。《猎虎图》的‘深远’视角则展现了近高远低的山谷景致。”②为了证明“三远”的确体现出了山水画的基本构图方法,方闻以藏于日本奈良的三幅8世纪的琵琶拨面彩绘作为直接的例证,早期山水画中对各景物采用了纵向的排列方式。在这种方式之下,“三远”被从上到下分离为单体风景。随着构图技巧的成熟,曾经被独立运用的“三远”法被画家综合性地运用在同一幅作品之中,并且通过不同搭配组合而营造出层次复杂的山水画。“三远”的分解和叠合被应用为分析和综合山水画的依据,并在此基础上为山水画的发展模式提供了直观性的说明。方闻以下面的这幅图例总结了山水画从8-13世纪演化的连续性,③并同时提出了山水画年代与风格的对应式研究方法。

      

      8-13世纪山水画图例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方闻在这个图示中从上到下列举了8世纪的《隼鸭图》,12世纪的《潇湘卧游图》(局部),以及13世纪的《鹊华秋色图》(局部)。他用平行四边形的切片把一幅山水画分解为数层独立的图像,而在每一层的切片上都呈现出某个视角下的山石造型。所以,被截取出的切片越多,画面中所包含的视觉角度就越多,与此同时,空间就越向纵深之处发展。由最初的探索发展到成熟的程式,画幅中的山体从垂直平行的段落排列方式,而逐渐融合为同一的地平面,越来越调和性地运用植物、溪流、雾霭的相互掩映和叠合以达到视觉整体性。因此到了最后的阶段,只需要透过一层切片,就能有秩序地呈现出物象从前到后的层层退移、连绵悠远的整体空间。作为视觉效果,整幅画面也越来越亲近于观者的鉴赏角度和精神投射。正如方闻所指出的,不同的绘画风格都发生于具体的思想文化背景之中,因此对应于每一种画论,我们都可以找到对于空间布置的理解方式。“定众峰之揖拱,列群岫之威仪。多则乱,少则慢,不多不少,要分远近。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山要回抱,水要萦回,茂林古寺,楼观可安。”④荆浩所提出的为了显明空间秩序,远近要相隔而不是相连,这一原则为《隼鸭图》所代表的风格提供了解释。“古人作画,胸次宽阔,布景自然,合古人意趣,画法尽矣。”⑤黄公望借着对于古意的解释,透露出他对于画面的要求,不仅空间布置要合乎自然秩序,而且要足够开阔,这样才能让眼睛在其中游走,感受到景致的延伸和变化。而这正是《鹊华秋色图》也力求达到的效果。居于二者之间的《潇湘卧游图》在构图上比郭熙的《早春图》更为疏朗,山水之间也更为秀美温润,尤其是其核心画面的构造方式充分体现出“三远”的节奏感。也正是在此观察角度之下,由“三远”离析出的画像层次,的确为我们把握山水画的发展提供了直接的线索。

      在这样的图解分析之下,郭熙的绘画可以被切为三层,近处的深远,中间的高远,远处的平远,并且能够在不同的层次中找到郭熙笔法的师承渊源。郭熙曾抱怨同代的画家们只知道重复和模仿李成和范宽,缺乏自我的创意:“今齐鲁之士,唯摹营丘,关陕之士,唯摹范宽。”宋人刘道醇也将李、范列为山水林木门的神品二人。这些评价从不同的角度显示出李成和范宽在当时的普遍影响。根据《宣和画谱》的记载,郭熙早年画风精巧细腻,后来“稍稍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处”⑥。今天李成的作品几乎已不存于世,只有收藏在日本的《读碑窠石图》据传是李成和王晓的合力之作。两相比较之下,郭熙所画的由深远之中伸展出的如同蟹爪般的老树虬枝,以及如针般的松叶,这些细节都可见李成精微墨法的影响。除了林木之外,郭熙在石头的造型方面也借鉴了李成的方法,后者用单体的巨石遮挡后面琐碎的山石,而营造出层层叠叠的后退感。郭熙在借用这种后退感的同时,又利用复杂而细微的变化,烘托出细密深邃、虚虚实实的视觉效果,从而增强了欣赏的趣味感。王诜(郭熙同代的知名画家)评价李成的画“墨润而笔精,烟岚轻勃,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⑦,我们同样也可以在郭熙画中近处石面上细致的皴染、树枝上缠绕的藤条感受到类似的清雅和无尽感。郭熙画中的树枝、石面透露出李成的痕迹,而他对于高远山峰巍峨险峻的追求,则是能显出范宽的影响了:“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拔,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磅礴,欲浑厚,欲雄豪……”郭熙笔下种种山体,莫不都是突出“大物”之感,雄壮而厚重。范宽在《溪山行旅图》中所创造的壁立千仞的巨峰,尽管是正面层层相加而成,然而却在视觉上产生了强烈的威势感和力量感,正如王诜所言:“如面前真列,峰峦浑厚,气壮雄逸。”⑧郭熙画中的主峰虽然不若范宽刚硬笔直,然而也通过垒砌山峦而逐渐达到至高之巅。至于郭熙画中的平远,虽没有明显的师承典范,但也可以说是继承了山水画的整个传统,因为平远所包含的冲融缥缈之意,历来都是山水画所追求的意趣,一如王维的画作“山水平远,绝迹天机”,又如苏东坡在溪水的蜿蜒迂回中所体悟到的:“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董源的作品,诸如《夏景山口待渡图》《寒林重汀图》(传)也显示出平远之意,“幽情远思,如睹异境”⑨。山水画都普遍表达了对于“平远”的自觉追求。郭熙为了在营造深远、高远的同时,实现平远之意,必须要照顾画面的平衡与完整,而这正反映出他对于平远传统的继承和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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