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时空与辩证影像:当代艺术中的慢速实践

作 者:
敬毅 

作者简介:
敬毅,西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美学与视觉文化(重庆 400715)。

原文出处:
天府新论

内容提要:

现代性加速体验在导致经验的贫乏与毁灭之后召唤出慢下来的普遍愿望。科普尼克指认出一种以“异质时空”为标志的慢速美学,图绘了审美救赎的可能。包括约翰·伯格的“见证摄影”、马诺维奇的“空间蒙太奇”和当代艺术归档实践在内的“辩证影像”的普泛,则表明诉诸多元感知的内在转向,慢速体验已然成为当代人的周遭处境,失去了其被预设的救赎潜能。奠基于加速的神话修辞术中的慢速实践无力改善当代人的生存困境。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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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美学思想家卢茨·科普尼克(Lutz Koepnick)在《慢下来:走向当代美学》(On Slowness:Toward an Aesthetic of the Contemporary,2014)一书中,从当代加速主义背景中指认出一种内在于现代性之中的慢速现代性。通过回顾和梳理最近的艺术作品(包括摄影、电影、文学、视频影像、声音和装置艺术等),力图在加速的焦虑中寻求另一种可能的审美救赎:“以慢下来的方式审美地体验当下,就是把当下视为一个容纳多重时间流、多种过去和未来之可能性的场所”,作为一种抵抗的策略,“慢下来”让我们沉思当下全部的复杂性,从而提供了另一种可接受的当代性。①问题在于,科普尼克设定的慢速方案中对于多元时间和异质空间的发现,实际上同样存在于约翰·伯格(John Berger)所谓的“见证摄影”、马诺维奇(Lev Manovich)的“空间蒙太奇”和时下的归档艺术之中。因此,必须追问:“作为当代性的一种策略”的慢速美学如何区分于其他慢速实践,是否能够以及如何克服加速的当代困境?本文认为,基于混沌生成的“异质时空”、诉诸多元感知的“内在转向”、科普尼克的“慢速美学”方案无力应对加速的时代困境,这不仅因为慢速已然成为人的存在方式,继而失去了其被预设的救赎潜能,而且因为“慢速实践”如此普泛的应用导致慢速美学无所不包的同时空无一物。归根结蒂,慢速的回归不过是加速社会固化自身文化逻辑的行之有效的“招安”方式之一。

      二、大加速时代:经验的贫乏与毁灭

      在当代,现代人结构性的基本经验就是世界和生活不可避免地加速,以及身体感知和个体经验流的加速,加速已经成为人类的“第二天性”(盖伊·克莱斯通语)。罗伯特·科尔维尔(Robert Colvile)强调,“21世纪社会的本质或者说它的基本驱动,就是加速”②。科技正在使不同领域的生活变得更方便、快捷和智能化,技术创新、机械化再生产和数字革命许诺我们一个更好的生活模式和持续进步的未来图景。作为加速社会的支持者,立体派和未来派艺术家就欢欣鼓舞于加速带来的新的可能存在方式,并致力于在作品中“努力将空间体验和对世界的体验的动态性和碎片化清晰地翻译为新的形式语言”③。但是,正如哈尔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所认为的,伴随技术的加速、社会变化的加速和生活节奏的加速而来的也包括暗淡愁绪的增多、深度意义的失落以及作为病理症状的临床性抑郁的普泛化。今天,观看电视和玩计算机游戏将主体置于短暂的时间感觉模式之中,以“去背景化、不断变化、没有关联的但是极富刺激的一个个体验的快速出现”为特征的加速社会丧失了将“体验”转化为本雅明所谓“真正的经验”的能力,“快速流逝的时间体验和快速消失的记忆痕迹”导致了“经验的贫乏”④,并最终走向阿甘本所谓“经验的毁灭”。如今,这些“贫乏”与“毁灭”几乎贯穿了所有的艺术领域。以语言、声音和影像为例:

      第一,从“沉默”到“词语的萎缩”。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对语言的死亡、“书籍的泛滥”和“发狂的文明”表示强烈批判。语言不断地“通货膨胀”,每个月都必须有巨作产生,各种专著的出版数量急剧上升,原本神圣的文字交流如此贬值,以至于那些有效的以及真正新颖的文字不再能被听见。数量的暴增、速度的加快必然导致意义的浅薄、理解的片面和经验的贫乏,而伴随“书籍的泛滥”的是“语词的萎缩”:“在17世纪之前,语言的王国几乎包括了全部的经验和现实;而在今天,它只包含非常狭小的一块领地。它不再表达一切重要的行动、思维和感觉模式,也不再与这些模式相关。现在,意义和实践的大量空间属于非语词语言,如数学、符号逻辑、化学或电子关系的方程式。其他领域则属于非客观艺术和具象音乐的子语言或反语言。语词的世界已经萎缩。”⑤不过也应看到加速文化的“非单一性”:一方面是“快速肤浅”,文化过剩的时代必将成为极度肤浅的时代,追求即时满足将无暇品读伟大的作品和思想;另一方面是“慢速优雅”,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比今天更渴望“对极其细致复杂的产品更长久深入的体验”。

      第二,从“传声筒”到“闲聊的浪潮”。以前,教师在教室或者阶梯大课堂里传授的知识部分是书本中早已存在的知识。他口述文字,他的讲坛一直都是这种传声筒发声之地。为了发送他的声音,他要求大家安静。如今,这些所宣讲的知识人人都已经有了:“完完整整,随时可取,就在手边。借助互联网、维基百科、手机,通过任何一个门户网站都可以抵达。”于是,从中学到高等学府,“闲聊的浪潮”涨成了海啸,使得大课堂有史以来第一次充满了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以至于听讲变得极为艰难,书籍的古老声音无法辨听了。这嘈杂之声如今充满了整个空间,连昔日静悄悄的村庄的“千年的宁谧”都被无边无际的网络取代了。“历史上第一次,所有人的声音都被听见了。人类的话语几乎穿越了时空”,这种新的背景噪声“被不可避免老去的景观社会的发动机和谐音器覆盖着,却把教室和阶梯大课堂里的小型海啸复制并放大了”⑥。

      第三,从“节律同步”到“剧场的预设”。电影中单个影像的含义取决于同前后影像的接替关系,电影节奏关联于不同画面之间的秩序和每个镜头的持续时间,其目的在于营造最佳的效果和印象。然而,如今电影的节奏被大大加速了。加速的帧率与感官刺激和剧场性的弥漫密切相关。“节律同步”(entrainment)的生物学现象,是说生物体的生理节奏无意识地相互调节、达成一致。因此在加速的社会氛围中,他者步调的快速无疑会加速主体的步调。如今电影的节奏与人的生理节奏保持了同步甚至加速了人的心理节奏,从而对观众形成绝对的注意力吸引。今天的电影正如梅洛-庞蒂所评价的那样容易沉迷于大牌明星、花哨镜头、波诡云谲的情节、亮丽的景观或者讨巧的对白,而忽略了电影最本己的表达方式。电影被全面纳入商业化之中,引导观众模仿,兜售周边,操控人们的品味、兴趣和喜好的变迁。这种对观众消费行为的预设,表明今天的电影将“剧场性”⑦(对于观众在场的预设和被看的意识)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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