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繁盛,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备受争议。我们有一支庞大的批评从业人员队伍,每年有足够体量的批评著述产出,还有文艺机制、大学体制的保障,批评本应该担当起应有的使命。但是,无论是作家、读者还是理论界,对于批评的批评之声不绝如缕,这正是当代的批评之痛。为此,我们需要反思何为批评、批评为何,为批评辩护。 一、我们为什么需要批评 批评诞生于古希腊时期为诗辩护的冲动之中。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把诗歌驱逐出了理想国,因为诗歌中的激情无助于培养理想的公民。柏拉图制造了诗歌与哲学的对立,诗歌与哲学谁该居于精神世界的核心,这不是一个自明的问题,而是需要通过辩论来喻晓,批评即诞生在为诗辩护的冲动之中。 按照美国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勒内·韦勒克的说法,批评在西方古代文献中是一个很少涉及的概念,从古代文献里几乎理不出一条关于批评这个术语演变的线索。美学史著作和《牛津大辞典》之类的书籍虽然讨论了批评,但材料少得出奇。在希腊文中,krités意为“判断者”,krineín意为“判断”。含有“文学的判断者”之意的kriticós这个术语,最早出现在公元前4世纪末。之后,批评的含义变幻不定。在中世纪,文法家、批评家和语文学家这些术语是可以互换的。稍后的人文主义者则将批评、批评家这两个术语特别限定在对古代文本进行编纂和校勘这样的意义上面。到了17世纪,批评“这个术语的含义才扩大起来,既包括整个文学理论体系,也包括了今天称之为实践批评的活动和日常评论”。①批评从文法和修辞的从属地位解放出来,部分取代了诗学的地位。现代意义上的批评概念则与一种“普遍的批评精神及其传播有关,这种精神包含了一种逐渐增长的怀疑主义,对权威和陈规的不信任”。②这个关于批评概念的简要考察告诉我们,尽管批评的概念在历史上几经变化,但是,批评作为判断这个基本意涵却得到了保留。17世纪之后,怀疑(或质疑)成为批评的一种基本精神。批评是怀疑性的,表达的是“对权威和陈规的不信任”态度。 美国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认为,在一个匮乏和不确定性的社会里,“批评有其谦卑但重要的位置”,③批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重要,“没有批评,创作本身或许会陷入沉默。”④批评厘定作品的价值,向读者表明哪些作品值得阅读、再读,并给出如何阅读和再读的理由。批评抵制特定意识形态偏见,从灰烬中破译被损毁书籍的价值。批评还专注于判断,追问在喧嚣复杂的世界面前文学艺术的价值。这是批评的工作,也是批评对文学发展的贡献。鲁迅认为:“文艺必须有批评;批评得如果不对了,就得用批评来抗争,这才能够使文艺和批评一同前进。”⑤在鲁迅看来,批评不是外在于文艺的,批评与批评间的“抗争”是推动文艺“前进”的力量。 批评与创作一道承担着繁荣文艺的任务。作家梁晓声认为:“在文艺领域,文艺批评的作用,不只是关乎批评自身,它与创作也休戚相关。倘若批评失却了能动力,批评会沦为创作的酬和与附庸,创作也会失去反观的‘镜子’和对症的‘良药’。”⑥19世纪俄国文学不仅以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伟大的文学家为标志,也以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为代表的伟大的批评家为标志,作家和批评家一起构建了19世纪俄国文学艺术繁荣的景象。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也是与文学批评的不懈努力相联系的。新时期中国文学发展的每一个关键的节点,都有批评的在场。是批评捍卫了文学应有的尊严,保障了文学发展的生机——为充满探索意味的文学保驾护航,为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作品仗义执言,为陌生化的文学经验和文学事实进行命名,带来了新时期文学崭新的气象。崛起的诗群的探索、先锋小说的实验、文化小说的寻根等,是批评与文学的合力使然。正是批评使新时期文学成为一个风生水起的领域,成为思想探险和改革发展的风向标。 批评离不开创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批评是创作的附庸。批评固然要以作品为核心,但行使的却是独立的判断,批评的目的是达到对文学作品的审美体悟和理性认知。韦勒克认为批评是通过“细读”方法探究文本内部结构和语言修辞的理性认识过程:“批评的目的是理智上的认知,它并不像音乐或诗歌那样创造一个虚构的想象世界。批评是概念上的认识,或以这样的认识为目的。它的终极目的,必然是有关文学的系统知识,是文学理论。”⑦加拿大文学理论家、批评家诺斯罗普·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也驳斥了那种认为“批评是文学表现的一种派生的形式,一种依附于本已存在的艺术的艺术,是一种对创造力的第二手模仿”的观点,认为“批评是一种思想和知识的结构,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就其所讨论的艺术而言有某种程度的独立性”。批评之所以存在,还因为作品自己不能跳出来说话,它是文本呈现出的沉默的语言。弗莱认为:“批评可以讲话,而所有艺术都是沉默的。在绘画、雕塑或音乐中,很容易看到艺术在显示什么,但它们却不能说出任何东西。”⑧结构主义诗学代表人物乔纳森·卡勒强调了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探求领域的文学批评的目的、任务和价值的问题,为使“批评重新活跃起来”,卡勒努力构建一种“旨在确立阐释意义的条件的诗学。它将新的注意力投向阅读活动,试图说明我们如何读出文本的意义,说明作为一门学科的文学究竟建立在哪些阐释过程的基础之上”。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