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2)06-0122-07 在气学阐释史上,以辞气为代表的文本之气,历来占有一席之地。相对于声势更为浩大的主体之气和本体之气,文本之气在批评史上的地位显得略轻。但文学活动终究还是要诉诸视听的外在显现方式,因而古人看重辞气一类文本之气的阐发,讲究文章在文本的语言、技巧、章法以及结构展开方面的特点。从发生意义上看,辞气源自造艺者的主体之气,与作品的整体风格气象息息相关。其中的一些著名观念,譬如春秋末曾子关于君子容貌、颜色和辞气标准的论述,中唐韩愈关于“气盛言宜”的阐发,以及桐城姚鼐对于文辞之美的强调,在经典的传承与衍生中熠熠生辉、历久弥新,在文本之气的阐释史上发挥过极其重要的作用,值得更加深入细致地探究。 对于辞气的理解,古今不同。近世以来学者,多持中西合璧的观点,认为辞气指的是言语的语气。譬如马建忠先生“仿葛郎玛(grammer)”著《马氏文通》。在他看来,“华文义例”是汉语的独特性所在,辞气的研究正是这种独特性的表现。以辞气为中心的句读论是马氏语法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谓“口气决而意达,意达而句读成矣”①,这种句读论的出发点是基于对言语辞气的认识,类似于广义的“语气”。在《中国文法要略》中,吕叔湘先生指出:“‘语气’可有广狭两解。广义的‘语气’包括‘语意’和‘语势’。所谓‘语意’,指正和反,定和不定,虚和实等等区别。所谓‘语势’,指说话的轻或重,缓或急。除去这两样,剩下的是狭义的‘语气’:假如要给他一个定义,可以说是‘概念内容相同的语句,因使用的目的不同所生的分别’。”②今人读古书,最重要的是通辞气,也即古人说话的语法与语气,辞气通了,也就文从字顺了。《马氏文通》所论“辞气”,承袭传统语文学,通过对言辞声气的体悟来认知言语句法和语义,其所指内涵与吕先生所说的广义“语气”,大致是相当的。近人朱自清先生《论书生的酸气》:“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③苏曼殊先生《与高天梅论文学书》:“甚矣译事之难也,前见辜氏《痴汉骑马歌》,可谓辞气相副。”④大抵都是在语气、口气层面使用的。当代学者朱荣智先生认为,文气包括作品辞气和作者才气两方面,“作者的才气,包括作者的性情和才学,而作品的辞气,是指作品的气势和情韵”⑤。所谓的文气,一方面是指作者的性情,透过文字的表达,所显现出来的艺术形貌,另一方面也是指作品所能反映出来的作者生命形象。 从上古文献来看,古人理解辞气,多从言辞的声气口吻、文势神情等方面来诠释。譬如《春秋榖梁传·宣公八年》:“而,缓辞也,足乎日之辞也。”又《定公十五年》:“乃,急辞也,不足乎日之辞也。”⑥所谓“缓辞”“急辞”的说法,显示出古人对于辞气的舒促及语义的轻重开始有意识加以关注。关于辞气,更为人熟知的一层含义,是将其与容颜举止并举,视为理想君子精神意志和人格品行的外在彰显。譬如见于《战国策》《史记》,有曹沫劫齐恒公“颜色不变,辞气不悖”⑦的记载,褒扬其超人的勇气。当然,影响更为广泛的,是孔门弟子曾子的临终之言。 根据《论语》的记载,曾子病之不起,临终告以君子修身之道。《泰伯》:“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⑧依曾子之言,君子要特别注意三点:其一,能常注意“动容貌”,己身便可远离“暴慢”;其二,能常注意“正颜色”,己身便可日近忠信;其三,能常注意吐辞、发音清晰明确,己身便可远于“鄙倍”。对此,郑玄认为:“此道谓礼也。动容貌,能济济跄跄,则人不敢暴慢之;正颜色,能矜庄严栗,则人不敢欺诈之;出辞气,能顺而说之,则无恶戾之言入于耳。”⑨朱子认为:“辞,言语。气,声气也。鄙,凡陋也。倍,与背同,谓之背理也。”⑩在曾子看来,君子德行修养要注意三个方面的规范,即严肃容貌、端正脸色、规范言辞,唯有如此,方能赢得他人的尊敬和信任。关于这个问题,钱穆先生认为,曾子之学,盖主谨于外而完于内,“心弥小而德弥恢,行弥谨而守弥固。以临深履薄为基,以仁为己任为量”;孟子主由中以达外,以修身为本,乃学脉相承。相较于《中庸》“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的原则,所谓“容貌”“颜色”“辞气”,均喜怒哀乐之所由表达。“鄙之与雅,倍之与顺,正之与邪,信之与伪,暴之与和,慢之与庄,即中节不中节之分。曾子此章,工夫平实,病危而犹云云,足见其平日修养之诚且固”(11)。 源自儒学一系对辞气的推崇,在尔后理学家的眼里,这种动容貌、修辞气,旨在培养庄整齐肃的“主敬”境界,故而圣人辞气,也就等同于圣人气象。譬如二程曾经有过一番讨论“问:‘出辞气,莫是于言语上用工夫否?’曰:‘须是养乎中,自然言语顺理。今人熟底事,说得便分明;若是生事,便说得蹇涩。须是涵养久,便得自然。若是慎言语不妄发,此却可著力。’”(12)在理学家以“养”为核心的身心修养论中,强调“养乎中”“涵养久”。在他们看来,通往本体之路,需要一番“养”的工夫,方能“言语顺理”“慎言语不妄发”。换言之,人欲立本体,求得本心的超凡脱俗,在风云际会中始终保持内心的平静与自由,就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做一番圣贤功夫,人格才能由此得以完成,精神境界亦可由此得以充实。圣人全身内外均为流行的道德心气所贯通,圣人气象就是内在所养之气外显的结果,而言语辞气和行为举止便是圣人气象的重要彰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