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23)03-0076-10 DOI:10.15937/j.cnki.issn1001-8263.2023.03.008 在一个以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兴起为象征的AI革命时代,我们迫切要讨论的问题其实是人类自身。置身于AI觉醒的前夕,人正转向一种新的技术形态:数字化人类。也因此,这里的问题便是:数字化人类何以可能?以及——人将何以为人? 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曾以“人类世”(anthropocene,也译为“人类纪”)作为一种过度技术化的现代性灾难的指称,又以“逆人类纪”(neganthropocence)一词作为人类努力逃离这一后果的指引,他“把海德格尔的座架(Gestell)和生成(Ereignis)概念理解为人类纪意义上的外在化,将生成理解为逆人类纪”。① 这里,“人类世”其实是一个从自然科学那里借来讨论人类生存的哲学概念。地质学上,自260万年前以来是第四纪,第四纪又分为两个世,一个是从260万年前到一万多年前的地质年代,名曰更新世(pleistocene),一个是从一万多年前开始的地质年代(也是人类生活的地质时期),叫全新世(holocene)。气象学家克鲁岑(Paul Crutzen)及其合作者于2000年提出“人类世”这一术语,并试图说明:20世纪的许多方面都被人类活动所塑造,包括气候、生物多样性、土地利用和水文循环等,这种人类活动在地质时间尺度(geological timescale)上留下了足够的印记,因此,应该将当前地质时代从全新世改为“人类世”。② “人类世”定义的本质,是要指涉地球环境危机;因其人类批判色彩,也引发了哲学与社会科学的关注。其间,大致的逻辑是:“人类世时代的地球是人类学的地球,需要地球的社会科学研究。”③——很好的理由,不是吗?不过,也许克莱夫·汉密尔顿(Clive Hamilton)的解释更有抱负,他认为,“anthropocene”概念提供了一种重新思考人类、技术和自然之间关系的框架,将人类纳入环境问题的解决方案中。④ 也因此,才有了斯蒂格勒等人以人类世为主题的技术哲学批评。涉及这一主题的,还有拉图尔(Bruno Latour)——他倡议说:“anthropocene不仅是地质学家在研究地球层序的过程中根据新的地层标志提出的概念,也是生态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们都必须考虑的概念。”⑤ 我们今天所讨论的数字交往,连同当下被学术界与IT产业所追逐的虚拟现实、混合现实,元宇宙、Web3,脑机接口、AI革命,诸如此类的技术趋势正适于人类世的反思。因此,追随着斯蒂格勒、拉图尔那一代人的讨论,我提出过一种意见:如果地质学、气候学可以拿工业革命或核爆炸作为其“人类世”周期的起点,哲学界可以拿“人类世”一词发展为对技术时代的批判,那么,面向未来、现实—虚拟的数字化生存时代,或更有资格被视为一种新的人类周期。我称这一时代为“数字人类世”(digital anthropocene)。⑥ 在人的意义上,“数字人类世”之说意在告诫:人类正在发生的数字化历史,预示着人被数字科技所支配的危机;当实在的人类走向虚实相生、人机并存的数字化新人类时,不要只问数字科技何以可为,还要追问自然的人何以可能。 一、数字人类世,新的人 数字人类世一词,是沿用既有的概念而称之为“世”(epoch)的,可是,原本“人类世”这一命名法,是略显夸张了——地质分期通常以千年、万年、亿年为单位,在它面前,人类的全部演进史都很短暂,何况数字化这一新时期。即使将“人类世”当作哲学隐喻,也要考虑到其造词法的合理性。地质分期,从时间层级上来说,由高到低分别是宙(eon)、代(era)、纪(period)、世(epoch)、期(age)、时(chron),我以为,其中最小的分期“时”(chron)或切近题意——与它对应的地质“时带”,是没有特定等级的正式年代地层单位,其地理范围是世界性的,但它的可应用性只限于那些其时间跨度能够在地层中识别的地区。 有鉴于此,我其实更希望将这个人类数字化生存时期,称为“数字人类时”。不过,考虑到“人类世”这个词在哲学社会科学对话中已约定俗成,那就在本文中仍称之为“数字人类世”吧。 在数字人类世里,从好的一面看,人类的意识、生存方式、联结程度或将得到大的发展;而从坏的一面看,自我沉迷、虚拟依赖、AI崇拜,则会成为流行的数字文明病——倘若如此,数字未来在今天所需要的,就不能只是“加速”,还应该加上“警醒”。缺乏警醒的技术狂奔,或将被物的霸权所奴役,并难免要归于那种“人类世”的命运。关于人为技术所物化的本质,斯蒂格勒的表达是,“劳动者已经变成了机器的器官”。⑦再高超的机器毕竟还是机器,再原生的人毕竟还是人。人演化为机器的器官,这是如何发生的? 我提供过一个解释:在数字交往化的语境里,人成为“交往的人”。在现实—虚拟的混合环境下,人对虚实的理解在数字技术的整合下逐步趋同,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人的思维、表达和行动方式也被数字逻辑“交往化”了——我曾把“交往化”定义为:人以数字交往为准绳建立时空联结、形成社会结构的过程。⑧因“交往化”规则的反复激励,人趋向于成为深度媒介化的人,他们依靠数字技术的嵌入来获得生存资格,更通过被高超的技术力量所支配来建立生存优势;也因此,那种数字空间里的人,迟早也将成为更为常态的交往人,到头来,数字交往化的身份才是人的基本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