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教育理论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教育理论界针对现实教育思想和实践中“无人”状况深刻批判的基础上,逐步形成的一种既与近代西方哲学思想相呼应,又极具本土特色的教育哲学思潮。20世纪80年代初于光远和顾明远等先生率先发起对“学生是教育的主体还是客体”的学术讨论,由此开启了我国主体教育理论发展的源始思路。到了80年代末,有人开始在教育基本理论的层次上思考“学生是教育主体”,开始从教育主体性的角度研究学生主体性问题,并明确提出了主体教育理论和主体教育哲学。[1]483进入90年代,随着主体教育理论的深化发展,许多新的教育观点和研究思路不断产生,主体教育也开始从理论研究走向实践探索。21世纪初以来,随着对主体教育理论局限性的认识和反思,一批学者开始吸纳和借鉴主体间性、类主体性、他者性等概念及相关思想来调整既有研究的思路和丰富主体教育理论的内容。反思和调整的过程,也是主体教育理论在我国教育学术舞台中逐渐淡出和退场的过程。最近十来年,主体教育相关研究和讨论似乎已从教育基本理论和教育哲学的主流话语中消失。以至于有学者不禁感叹并追问:“主体教育是否还有生命力?我们是否需要继续研究主体教育思想?怎样在教育实践中贯彻发挥主体教育思想?”[2] 作为一种教育哲学,主体教育思想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为其提供理论滋养的主体哲学本身。近些年来,现代哲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出现了“身体转向”[3],身体哲学日渐成为一种主流哲学话语。在身体哲学视域下,主体概念被重新审视,基于身体的主体思路逐步取代基于意识和精神的主体思路,由此将为主体教育理论的发展提供新的方向。 一、现代哲学的“身体转向”与“身体主体”的确立 “自古希腊一直到19世纪,人们是在灵魂(soul)、精神(spirit)、心智(mind)、理性(reason)与身体(body)的二元对立框架中来认识身体的,认为身体是灵魂、精神、心智的附属物,身体是被动的、臣服的。”[4]30这样一种哲学思路到19世纪末才被尼采给彻底颠覆,尼采对身体的关注及其所开启的身体哲学的相关思路,随后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雅克·拉康、梅洛·庞蒂、米歇尔·福柯、吉尔·德勒兹、罗兰·巴特等从不同角度和方面所推进,由此形成现代哲学的“身体转向”。在身体哲学视域下,对人的认知不再单纯局限于意识、心智、理性等内在的、精神性层面,而开始注意到人的身体欲望、无意识和潜意识,注意到人的身体活动和体验对于人的认知、道德、审美等各个方面发展的意义。现代哲学的“身体转向”开启了人作为身体主体的人学思路,对文艺复兴以来所确立的主体人进行了重新发现。 (一)从意识哲学到身体哲学 西方的主流哲学思路滥觞于古希腊的柏拉图,柏拉图最先建立了西方哲学中的身心二元论,并选择心灵作为哲学建构的始基,而身体不过是心灵的附属、是被动的,是心灵通达理念世界需要克服的障碍。正是这样的哲学思路,深刻影响了西方哲学的基本走向,正如怀特海所说:“如果为欧洲整个哲学传统的特征作一个最稳妥的概括,那就是,它不过是对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脚。”[5]30柏拉图哲学对身体的消极看法,先后被基督教哲学的代表人物圣·奥古斯丁和圣·保罗与近代哲学先驱笛卡尔所继承,最终在笛卡尔那里形成了系统的意识哲学。正如汪民安等所说:“虽然意识哲学的发源地在笛卡尔那里,但是,它的隐秘而曲折的起源悄悄地驻扎在柏拉图的哲学中。笛卡尔将意识和身体对立起来,但是,在柏拉图那里,灵魂和身体早就是对立的。”[3]在笛卡尔看来,“我思”作为意识运动、作为理性的功能,作为人的精神表现,是人的核心构成要素,是确定人之存在的根基。“只有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者一个理性。”[6]26对于“我思”的意识运动或者对于人的心灵而言,身体是可有可无的,所以笛卡尔说:“我是一个实体,这个实体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它并不需要任何地点以便存在,也不依赖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因此这个‘我’,亦即我赖以成为我的那个心灵,是与身体完全不同的……纵然身体并不存在,心灵也仍然不失其为心灵。”[7]148笛卡尔继承柏拉图的身心二元思路和“扬心抑身”观念所确立的意识哲学范式,深刻影响了近代以来西方哲学的发展,以至于身体之于人的基础性价值和对人之成长和发展的重要意义完全被遮蔽。 直到19世纪末,开启后现代哲学思路的尼采才打破意识哲学的牢笼,发出身体解放的呼声。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从前,灵魂轻蔑地看着肉体:而且在当时,这种轻蔑就是至高的事情了——灵魂想要肉体变得瘦弱、恶劣、饥饿。灵魂就这样想着逃避肉体和大地。”[8]7-8尼采试图拨正身体相对于灵魂和精神被压抑、被轻蔑和被贬低的历史,进而主张身体才是“我”的本质。“我完完全全地是身体,此外什么也不是;而且,灵魂只不过是表示身体上某个东西的词语。”[8]34相对于人的身体而言,人的精神和思想才是附属性的。尼采说:“身体是一种伟大的理性……你所谓的精神,也是你身体的工具,你的伟大理性的一个小小工具和玩具。”[8]34由此,尼采颠覆了发源于柏拉图、形成于笛卡尔的意识哲学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