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内地”去:三线建设动员中的职工心态与工厂应对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盼红,历史学博士,东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上海 201620);高红霞,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234)。

原文出处: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考察三线建设动员中职工的复杂心态及工厂应对策略,有助于理解计划经济时期国家与职工的互动关系。20世纪60年代中期,三线建设决策出台,内迁职工心态大致表现为服从、积极主动、被动焦虑隐忍以及强烈抵触拒迁等多种类型,其产生主要与职工职务、政治身份、年龄、家庭等因素有关。作为基层执行单位的内迁工厂,其应对策略决定了动员成效。以上海支援三线建设的工厂为例,它们重视排摸职工心理状况,采取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以精神激励为主、以适当的物质激励为必要的动员手段调动工人尤其是青年工人群体的积极性,以家庭为抓手排解职工的后顾之忧,软硬兼施、工作细致到位等措施加以应对,增强了职工对三线建设的认识,稳定了职工的支内情绪。然而,以上应对措施无法消解职工因迁出地与迁入地发展差异带来的巨大心理落差,造成了部分职工内迁后回流的现象。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8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3)02-0144-(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2.016

       20世纪60年代中期,党中央做出以备战为主要目的,在中西部地区进行大规模工业、交通建设的三线决策,掀起自东部沿海向中西部地区的移民大潮。至1980年,共计约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背井离乡支援建设,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行动之快,在中国建设史上前所未有。①关于三线建设动员工作,学界已有研究,但多采用自上而下的国家视角,对于职工反应如何仅是简而述之。②三线建设动员工作并非一蹴而就,抛开过程谈动员,易陷入有政策无反馈的线性叙事陷阱。时昱从国家叙事与青年选择两个角度探讨三线建设动员问题,对本文具有启示意义。③除青年工人群体外,内迁职工中还有其他年龄段人员,他们职务、经历、家庭、性格等各异,面对生活环境的巨大变迁,有着各自的考量。因此,从整体角度考察内迁职工心态与行为选择仍有很大探讨空间。

       三线建设动员工作开启后,职工心态与行为开始变化,并对工厂动员方式产生影响。但由于人们的心态比较隐蔽且模糊,难以通过计量史学方法精确统计,研究者需要借助能够反映时人心态的史料,通过移情的方法,置身于研究对象的生活世界中。本文综合使用地方档案、企业档案、亲历者访谈资料、回忆录、日记、书信等,力求捕捉三线建设动员下职工的复杂心态,主要以上海支援三线建设为考察对象,探讨内迁工厂如何具体动员及其成效。

       一、三线建设动员下的职工心态

       当时,国家号召内迁职工应当充分认识国内外形势的严峻性,以及支内对加快内地建设、建立战略后方、世界革命的重要意义,要以饱满的政治热情和革命干劲投入三线建设;同时,竭力宣传“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对参加三线建设人员严格把控,设有“六不准”的选拔规定。④而职工对三线建设的态度往往被“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一语所简单概括。但是,当我们仔细倾听来自底层的声音,会发现历史远比想象中复杂、鲜活。

       大致而言,职工对三线建设的心态可划分为四种类型:

       第一,服从。部分职工怀抱对毛主席的崇高敬仰、对国家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完全服从国家安排的支援三线建设。如上海支援福建小三线建设的某工,新中国成立前在日商纱厂做工,备受欺侮,对毛主席建立新中国怀有感恩之情,她坚决服从安排,称:“毛主席讲支内,我就要去支内。只要毛主席号召我干什么,我就要干什么。毛主席年纪这么大,还为建设三线这样操心,还处处为我们工人阶级着想。我应当以实际行动使毛主席放心。”⑤王增和丈夫先后赴上海小三线后方瑞金医院工作,据她回忆,丈夫是听从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指示去的。⑥通过比对诸多三线职工回忆文章,可以发现有类似心态者不在少数。正如已有研究所言,“让毛主席睡个好觉”与“备战备荒为人民”作为三线建设时期流传最深、最广的政治动员口号,被受访者们反复提及。⑦原本自上而下的政策动员,被内化为职工群体应当肩负的责任和义务。

       这种服从,还体现为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后,不计较个人得失、“没多想”的坦然心态。如原在第四机械工业部北京第761厂工作的蒋泽汉,1966年支援陕西三线建设,他称当时人把这种安排看成是国家的需要,较少考虑个人利益。⑧另外,前述王增说:“我们那时候根本没说要去几年,去就去了,和插队落户一样,没想过回来。”⑨原上海光学仪器厂装配车间工艺员李连诚,1965年的某日清晨突然接到通知,要求下午上火车出发,目的地未知。据其妻子回忆,李连诚此次出差“并没多想”。⑩原在杭州发动机厂工作的韩阿泉,1965年得知自己需内迁重庆时,“顾虑并不多”。(11)

       第二,积极主动。有部分职工主动提出支援三线建设。这种积极主动的心态又可细分为追求革命理想、个人生活考虑两种类型。

       关于前者,在当时的工作报告中体现最多。例如,相关档案显示:上海支援福建小三线某炉工患有头昏病,且刚动过手术,群众讨论认为他应留沪安排轻便工作,但他数次反映自己身体已有好转,希望举家内迁干革命。(12)某青年工人曾立下誓言:“干革命不讲条件,为人民就是理由,毫无顾虑打起背包打天下,立志做一个红色的接班人。”(13)这种革命热情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如杭州发动机厂孙叶潮本可以留下来,但他向厂长表态:“尽管我现在身体不好,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也要为三线建设尽一份力。”1965年,他内迁重庆新建机械厂。(14)还有,南京军区复员军人陈鹤良,属于支援贵阳三线建设中的一员,据他讲述:“后来,团部保密干事给我写信说,当时你要说家里有困难,是可以不去的。可我们这批82名退伍军人谁都没说有困难,两个机动名额就作废了。”(15)当然,需要注意的是,工厂为向国家和上级组织表决心,或鼓动全厂职工积极支内,往往会在工作报告或动员报告中有意突出动员成效,塑造先进事迹,宣扬革命精神。这种现象在官方档案中比比皆是,与实际情况可能存在一定距离,研究者应当理性看待。

       关于后者,主要体现在有夫妻分居问题的职工身上。当时国家为稳定职工情绪,鼓励并创造条件让他们举家内迁。(16)如原在上海柴油机厂工作的王世铭,爱人在天津工作,1971年两人一道支援四川三线建设。他直言:“我们当时支内其实就是为了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17)另据上海市卫生局在安徽包建的后方卫生工作组干部蒋征讲述,当时很多人想去小三线,其中一个原因是可以解决在外地分居的家属户口、工作问题。(18)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