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外部思想是对以存在论为代表的关联性思路做出深度反思的当代方案之一。它通过语言的独异性创造与主体性观念的重置,在趋向语言限度的否定性进程中,逼迫出无法被内部同质化的外部。它不同于虚无和虚妄,却与虚拟有着交集。晚近的前沿研究引出了虚空-外部在拟人化残余中将生命神秘化的负面影响。对这一思想的深入寻绎,有助于解答意义阐释活动中的客观性、独异性、适度性与互补性这四个相互关联的难题:关联性思路并未穷尽阐释的客观性;打破关联性思路的独异性可以和阐释的客观性兼容;避免过度阐释的“度”指的是语言的限度;理论阐释与审美阐释无法笼统互补,激活理论阐释的是审美阐释中的独异阐释而非感悟阐释,二者的贯通有助于发展阐释的新范式。建立这一理据,以此为基础探索如何将虚空-外部思想与文论创造性地融合,能为中国文艺批评提供新的方法论借鉴。 一、走出关联性:虚空-外部思想的学理逻辑 关联性思路认为,“存在”与“思想”只有在彼此的交互关系中才能获得①,超越这一思路来理解意义,研究“存在”之外的维度,就是虚空-外部思想。将“虚空”和“外部”这两个概念相互联结,其理据既是历史的,也是当代的。 先看历史理据。曾有学者在探究如何“把虚空及其虚化(désaturation)变成灵性之源”②时,简要回溯了古希腊的“虚空”谱系。作为这种思路的补充,我们发现柏拉图在《智者篇》中已经肯定了“非在者以某种方式在”③,由此导出了有无之辨,此后“虚空或者完全的空,就是‘无’”④。伊壁鸠鲁学派认为,“虚空”作为不含任何主观心理和可感知特征的绝对实在⑤,分割了原子,由此而来的非连续性和个体主义遭到斯多葛学派的反对。斯多葛学派把“虚空”“时间”“位置”“谓述”列为四种潜在存在,相信其内部有连续性的宇宙,其外部还有作为次级存在的虚空,这不仅触及了虚空的外部,而且指出了它与“无”(nothing)不同的事件特征:“它们不是存在,它们作为非存在(nonbeings)而出现或被反驳,但在它们纯粹存在的这个存在的空性(nullity)中,它们并没被还原为无。”⑥这两种哲学描述的“虚空”接近钱锺书对“中虚”与“外旷”的概括⑦。虚空在古代短暂现身,消隐于亚里士多德主张的现实先于潜能⑧并且崇尚“有”的形而上学中,引发了后世关于“亚里士多德逻辑否认虚空的存在”的共识⑨。在此后两千余年的形而上学进程中,对虚空的探讨变得少见⑩。 再看当代理据。自然科学的发展表明,黑洞作为时空奇异点,“是数学符号真实而不是科学经验真实”(11)。用数学真实取代经验真实,体现出对关联性思路的超越。与之相应,当代人文思想也重估以存在论为代表的关联性思路,以此为起点与核心,将虚空-外部思想循序展开为五个层次的学理逻辑。 第一,存在的饱和预设被虚空解构,抵达外部的深渊。“虚空”(void)一词在当代较早出现于布朗肖的著作中;“外部”(英文为outside,法文为dehors)一词则在福柯的《外部思想》(La pensée du dehors)(12)一文中出场,该文可以视为虚空-外部思想的当代滥觞。布朗肖反对海德格尔的意义向内凝聚以获得饱和的存在论立场,认为意义向外侵蚀而“在空虚和匮乏中,经历外界的真正在场”(13),语言则是对虚空的等待。因此,虚空既不是虚无(那涉及存在论层次上作为“无”的可能性),也不是虚妄(那涉及存在者层次上作为“有”的真假范畴),而是与不可能有关的边缘体验。它打破了将意义和始源(此在)关联在一起的可能性框架(因缘结构),打开了未被“同质”(在允许始源不变的情况下发生事件)耗尽的异质维度即“外部”,使存在论的可能性信念得以倒转,迈出了超越关联性思路的第一步。 第二,虚空-外部思想具备从内向外的语言创造机制。布朗肖认为,基于虚空的灾异书写中的“沉默不来自语言”(14),虚空成了无言的悬念。德勒兹后来提出了“虚拟”,虚拟拥有连续、少于或多于现实的部分,既“外”且“内”(outside-within)(15),有别于布朗肖只讲外不讲内。可见,虚拟和虚空有关,也包含了对外部的向往,却经历了从内向外、在潜能中生成虚空的过程,以接近事件的虚拟维度的方式(16),提供了“对空间和时间的空意识”(17),破除了关联性倾向。以存在论视野来看,“无”决定了“有”的意义,明确了二者的界限。虚空打破这种连续和共存的关联性,把“无”看作不被事先塑形、无向心力牵引,却不断流露出新的匮乏而总是显得不可能的状态,由此“无”和“有”失去了清晰的界限。“有”在潜能及其强度中趋向极限,这个始终只能趋向但不能达到的无理性的边界,才能逼迫出异于“有”的外部。质言之,具备清晰界限的是被内部关联(同化)的伪外部,不具备清晰界限的才能发起异于内部的真外部。 这种逼出过程经由语言创造得以实现。鉴于“极限不在言语活动(language)之外,它是言语活动的外在”(18),德勒兹拒斥语言的排他析取与渐进连接,通过扩展、违背词法与句法,借助含混、反复、增生、分叉、偏离甚至结巴等方式,见证“在新旧语言之间,是差距,是虚空”(19),与布朗肖的回避语言创造机制形成了异趣。他们都曾以麦尔维尔的小说《缮写员巴特比》为例,却做出了相反的分析:布朗肖用“夜晚的私密性”将巴特比的遭遇定性为“被动性的复制”(20),强调其无言忍受的一面;德勒兹则视之为语言的主动创造,抓住巴特比回应上司屡屡调遣他做这做那时一句带有含混意味的话——“我情愿不”,指出它“不仅排斥巴特比不愿做的事,还令他正在做的一切、他理应愿意做的一切变得不可能”(21),即并非在否定外部指令之际肯定自己正在做的无聊工作,而是在始源生发出事件时,消弭始源的同质性,防范对始源的关联性固着。这就是失去清晰界限后的趋向极限的潜能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