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千年演进,中华文化形成了一套具有自身特色和体系的话语,但近代以来,西方的观念及其名词、概念也对我们产生了深远影响,促生了不少古今中西交织混杂的关键词、概念史。今天,对这些名词、概念及其背后的观念进行清理和分疏,有利于我们揭示它们在理解、评价中国文化传统方面的利弊得失。所谓“经典”,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是需要清理和分疏的名词、概念之一。古代文学经典指的是产生了较长期的影响、发挥了较大社会文化及审美功用的那部分文学作品,这是没有疑义的。但细绎之下,中国古代既有符合儒学正统意识形态与美学要求的诗文“正典”,也有以语言之美见长的诗文“美典”;而在正统诗文以外,还存在着属于广义文学的子、史作品,属于通俗文学的词曲、小说作品,它们也往往因为文学性突出而被奉为经典。因此,厘清“经典”“正典”“美典”等名词、概念的外延与内涵,既回返传统脉络对中国文学的特点作恰当的恢复与还原,又立足当下现实对传统文学作恰切的现代接引与转换,自也十分必要。 一、经典、正典、美典的区分 “经典”是古代固有名词,《文心雕龙·辨骚》认为《离骚》有“异乎经典”之处,①但这里的“经典”与古代文化对此词的一般运用一样专指“六经”,并不与“文学”连用构成“文学经典”一词。另一方面,《文心雕龙·序志》又云:“唯文章之用,实经典之枝条”,没有“文学经典”之名,不等于没有其实。中国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悠久历史一贯性,体现在文学方面则是历代文人对典范的高度向往、尊崇与遵循。他们坚持在文体形式、题材内容、情思模式、品质标准等方面以古代典范为准则,即使是文学必不可少的创新,也期望是在“师古”和“通变”基础上的推进和变化。因此,如果说通过对作家或作品的不断尊奉、摹仿和解释使之成为典范,并以之为母体孕育出新的典范,这是“经典”的基本意涵之一,那么一部中国文学史也就是经典意识十分显著、贯彻始终的历史。如李东阳《麓堂诗话》云:“文章如精金美玉,经百炼历万选而后见。今观昔人所选,虽互有得失,至其尽善极美,则所谓凤凰芝草,人人皆以为瑞,阅数千百年几千万人而莫有异议焉。”②所以,虽然“经典”一词在古代有其专指,但用来讨论古代文学也自有其适用性和必要性。 由于古代文学的悠久历史与特有脉络,如占主导地位的儒学意识形态,“文学”一词所包括的较广泛内涵与应用范围,古代对于文学经典的界定与要求,往往体现着独有的性质与特点。以“经典”这一名词、概念涵括中国古代文学的丰富多元实践,犹有难中肯綮之虞;受西方当代经典研究理论启示,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经典的形成过程,研究经典的传世性、可重读性等,也还需要深掘古代文学固有的民族特性。《牛津英国文学词典》定义:“‘文学经典’是被认做第一流或优秀的文学作品,因而可作为标准,充当典范或被摹仿。”③但何谓第一流?何谓优秀?中西方有着不同的探索路径与答案。如中国古代文学往往从“正”与“妙”的差异、依存标准出发评价作家、作品,就是值得注意的经典批评的路径与特点之一。《诗》《骚》是中国最早的文学经典,班固批评《离骚》中的一些神话传说太过妄诞,“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但也肯定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④《文心雕龙·辨骚》也指出《离骚》既有“同于《风》《雅》”的一面,也有“异乎经典”的一面。刘勰最后将“正”与“奇”对举,与班固所谓“明智”与“妙才”一脉相承。通过诗、骚对比,班固、刘勰都认为诗之“正”(“明智”)高于骚之“妙”(“奇”),同时承认和肯定骚的经典价值。后世的批评延续了这一标准。据《环溪诗话》记载:“环溪从兄常从容谓:古今诗人既多,各是其是,何者为正?环溪云:‘若论诗之妙,则好者固多;若论诗之正,则古今惟有三人。所谓一祖、二宗,杜甫、李白、韩愈是也。’”⑤《
溪诗话》论李白、杜甫:“历考(李白)全集,爱国忧民之心如子美语,一何鲜也”,“余窃谓如论其文章豪逸,真一代伟人,如论其心术事业,可施廊庙,李杜齐名,真忝窃也。”⑥对特定诗人如李白的看法容有差异,但所持的标准都是“正”(可施廊庙)与“妙”(文章豪逸)。对文章的评价也同样如此。 因此,古代文学经典还要做深入细致的分辨:哪些是“正”的经典?哪些是“妙”的经典?哪些是“正”“妙”以外的其他经典?另一方面,这也可以从当代经典理论研究的相关问题中获得启示。我们注意到,Classic的汉译有译成“古典”的,也有译成“经典”的,Canon有译成“经典”的,也有译成“正典”的。汉学家高友工则提出中国古代文学的“美典”概念。这些名词、概念及其背后的观念如何对译、理解才妥当姑置不论,值得注意的是:“正典”“美典”可以与“经典”一起别开概念空间,用以探讨中国古代文学典范的特殊性:“正典”“美典”分别相当于班固、刘勰以来所谓“正”与“妙”的作家或作品,而“经典”是更高一级的概念,“正典”“美典”是其下的细分。“经典”也可以是“正典”“美典”的平行概念,指除正典、美典之外的其他经典。 二、文学经典的早期社会文化基因 文学经典离不开社会文化的发展,早期社会文化的形成、发展更为古代文学经典种下了基因。而结合“作者”“文(学)”等观念的发生与演变,也反映出文学经典的形成路径及正典、美典等的初始区分。 首先是“作者”。根据早期文献的传承与诠释,孔子之前,是尧舜等凝成的“圣王”之统,如《文心雕龙·原道》云:“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这指的是从伏羲开始,中经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直到孔子的圣人、贤臣,他们前“创”后“述”,其实都是“作者”。孔子继承往圣,开创儒学,更代表着中华民族绵延不息的文化之统;“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⑦圣人诠释天地之道,则“道”为“作者”,圣人为“述者”,后人诠释圣人之意,则圣人为“作者”,诠释者为“述者”。⑧所以,在儒经及其诠释传统里,如孔颖达所云:“凡言‘作’者,皆本其事之所由。”⑨凡有所作皆有特定的背景与目的,强调作者的主体创造性及有为而发的创作初衷与效果。 孔子等圣人作者之后,诸子兴起。战国时期孟子、庄子等纷然登场,皆学有专门,各有宗旨。直至两汉、魏晋,仍然作者间出,子家余风不泯。而随着经、子异流,作为“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⑩的历史也与“经”脱离,从《战国策》到《史记》《汉书》等,这些史籍的著者也与子家一起,旨无旁出,成一家之言,可称为子史传统的作者。 《文心雕龙·才略》云:“战代任武,而文士不绝。”刘勰举屈原、乐毅、范雎、李斯等为例,认为他们凭借楚辞、报书、奏章等作品及纵横列国的口才,“若在文世,则扬班俦矣”。(11)战国时代与任武相对的“文士”,范围广泛,其技能包括了辩说之才;扬雄、班固即使被视为“文世”的代表,也还是广义的文章著述之士。魏晋以后,曹丕、曹植、萧统、萧子显等人所谓“作者”,沈约、萧统所谓“辞人才子”,实际上是异名同指,钟嵘在《诗品序》里更将“辞人作者”连类并称,皆指专注于华美的诗赋及“篇翰”、具有特殊甚至天赋才情的“才士”。他们连同著述之文士一起,可称为文章传统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