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的经典、正典与美典

作 者:

作者简介:
沙红兵,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文学思想研究中心教授(广州 510006)。

原文出处:
中国文学批评

内容提要:

讨论中国文学典范应凸显诗文文体、文学境界、儒学正统等几个基本要素。“美典”指在语言本身或以语言营造意在言外的优美境界上有独到探索与成就的诗文作品,“正典”指除美的探索与成就外,亦符合儒学正统意识形态、发挥经世致用功能的作品。此外,以传统诗文为核心,向上向子、史延伸,向下向词曲、小说扩展,这些作品与正典相比不尽符合儒学标准,与美典相比也不尽是纯粹抒情、美辞的文学,但因文学性突出亦被奉为经典。这些经典与诗文正典、美典既有界限,又多元一体,共同组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典范。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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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经数千年演进,中华文化形成了一套具有自身特色和体系的话语,但近代以来,西方的观念及其名词、概念也对我们产生了深远影响,促生了不少古今中西交织混杂的关键词、概念史。今天,对这些名词、概念及其背后的观念进行清理和分疏,有利于我们揭示它们在理解、评价中国文化传统方面的利弊得失。所谓“经典”,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是需要清理和分疏的名词、概念之一。古代文学经典指的是产生了较长期的影响、发挥了较大社会文化及审美功用的那部分文学作品,这是没有疑义的。但细绎之下,中国古代既有符合儒学正统意识形态与美学要求的诗文“正典”,也有以语言之美见长的诗文“美典”;而在正统诗文以外,还存在着属于广义文学的子、史作品,属于通俗文学的词曲、小说作品,它们也往往因为文学性突出而被奉为经典。因此,厘清“经典”“正典”“美典”等名词、概念的外延与内涵,既回返传统脉络对中国文学的特点作恰当的恢复与还原,又立足当下现实对传统文学作恰切的现代接引与转换,自也十分必要。

      一、经典、正典、美典的区分

      “经典”是古代固有名词,《文心雕龙·辨骚》认为《离骚》有“异乎经典”之处,①但这里的“经典”与古代文化对此词的一般运用一样专指“六经”,并不与“文学”连用构成“文学经典”一词。另一方面,《文心雕龙·序志》又云:“唯文章之用,实经典之枝条”,没有“文学经典”之名,不等于没有其实。中国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悠久历史一贯性,体现在文学方面则是历代文人对典范的高度向往、尊崇与遵循。他们坚持在文体形式、题材内容、情思模式、品质标准等方面以古代典范为准则,即使是文学必不可少的创新,也期望是在“师古”和“通变”基础上的推进和变化。因此,如果说通过对作家或作品的不断尊奉、摹仿和解释使之成为典范,并以之为母体孕育出新的典范,这是“经典”的基本意涵之一,那么一部中国文学史也就是经典意识十分显著、贯彻始终的历史。如李东阳《麓堂诗话》云:“文章如精金美玉,经百炼历万选而后见。今观昔人所选,虽互有得失,至其尽善极美,则所谓凤凰芝草,人人皆以为瑞,阅数千百年几千万人而莫有异议焉。”②所以,虽然“经典”一词在古代有其专指,但用来讨论古代文学也自有其适用性和必要性。

      由于古代文学的悠久历史与特有脉络,如占主导地位的儒学意识形态,“文学”一词所包括的较广泛内涵与应用范围,古代对于文学经典的界定与要求,往往体现着独有的性质与特点。以“经典”这一名词、概念涵括中国古代文学的丰富多元实践,犹有难中肯綮之虞;受西方当代经典研究理论启示,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经典的形成过程,研究经典的传世性、可重读性等,也还需要深掘古代文学固有的民族特性。《牛津英国文学词典》定义:“‘文学经典’是被认做第一流或优秀的文学作品,因而可作为标准,充当典范或被摹仿。”③但何谓第一流?何谓优秀?中西方有着不同的探索路径与答案。如中国古代文学往往从“正”与“妙”的差异、依存标准出发评价作家、作品,就是值得注意的经典批评的路径与特点之一。《诗》《骚》是中国最早的文学经典,班固批评《离骚》中的一些神话传说太过妄诞,“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但也肯定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④《文心雕龙·辨骚》也指出《离骚》既有“同于《风》《雅》”的一面,也有“异乎经典”的一面。刘勰最后将“正”与“奇”对举,与班固所谓“明智”与“妙才”一脉相承。通过诗、骚对比,班固、刘勰都认为诗之“正”(“明智”)高于骚之“妙”(“奇”),同时承认和肯定骚的经典价值。后世的批评延续了这一标准。据《环溪诗话》记载:“环溪从兄常从容谓:古今诗人既多,各是其是,何者为正?环溪云:‘若论诗之妙,则好者固多;若论诗之正,则古今惟有三人。所谓一祖、二宗,杜甫、李白、韩愈是也。’”⑤《溪诗话》论李白、杜甫:“历考(李白)全集,爱国忧民之心如子美语,一何鲜也”,“余窃谓如论其文章豪逸,真一代伟人,如论其心术事业,可施廊庙,李杜齐名,真忝窃也。”⑥对特定诗人如李白的看法容有差异,但所持的标准都是“正”(可施廊庙)与“妙”(文章豪逸)。对文章的评价也同样如此。

      因此,古代文学经典还要做深入细致的分辨:哪些是“正”的经典?哪些是“妙”的经典?哪些是“正”“妙”以外的其他经典?另一方面,这也可以从当代经典理论研究的相关问题中获得启示。我们注意到,Classic的汉译有译成“古典”的,也有译成“经典”的,Canon有译成“经典”的,也有译成“正典”的。汉学家高友工则提出中国古代文学的“美典”概念。这些名词、概念及其背后的观念如何对译、理解才妥当姑置不论,值得注意的是:“正典”“美典”可以与“经典”一起别开概念空间,用以探讨中国古代文学典范的特殊性:“正典”“美典”分别相当于班固、刘勰以来所谓“正”与“妙”的作家或作品,而“经典”是更高一级的概念,“正典”“美典”是其下的细分。“经典”也可以是“正典”“美典”的平行概念,指除正典、美典之外的其他经典。

      二、文学经典的早期社会文化基因

      文学经典离不开社会文化的发展,早期社会文化的形成、发展更为古代文学经典种下了基因。而结合“作者”“文(学)”等观念的发生与演变,也反映出文学经典的形成路径及正典、美典等的初始区分。

      首先是“作者”。根据早期文献的传承与诠释,孔子之前,是尧舜等凝成的“圣王”之统,如《文心雕龙·原道》云:“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这指的是从伏羲开始,中经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直到孔子的圣人、贤臣,他们前“创”后“述”,其实都是“作者”。孔子继承往圣,开创儒学,更代表着中华民族绵延不息的文化之统;“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⑦圣人诠释天地之道,则“道”为“作者”,圣人为“述者”,后人诠释圣人之意,则圣人为“作者”,诠释者为“述者”。⑧所以,在儒经及其诠释传统里,如孔颖达所云:“凡言‘作’者,皆本其事之所由。”⑨凡有所作皆有特定的背景与目的,强调作者的主体创造性及有为而发的创作初衷与效果。

      孔子等圣人作者之后,诸子兴起。战国时期孟子、庄子等纷然登场,皆学有专门,各有宗旨。直至两汉、魏晋,仍然作者间出,子家余风不泯。而随着经、子异流,作为“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⑩的历史也与“经”脱离,从《战国策》到《史记》《汉书》等,这些史籍的著者也与子家一起,旨无旁出,成一家之言,可称为子史传统的作者。

      《文心雕龙·才略》云:“战代任武,而文士不绝。”刘勰举屈原、乐毅、范雎、李斯等为例,认为他们凭借楚辞、报书、奏章等作品及纵横列国的口才,“若在文世,则扬班俦矣”。(11)战国时代与任武相对的“文士”,范围广泛,其技能包括了辩说之才;扬雄、班固即使被视为“文世”的代表,也还是广义的文章著述之士。魏晋以后,曹丕、曹植、萧统、萧子显等人所谓“作者”,沈约、萧统所谓“辞人才子”,实际上是异名同指,钟嵘在《诗品序》里更将“辞人作者”连类并称,皆指专注于华美的诗赋及“篇翰”、具有特殊甚至天赋才情的“才士”。他们连同著述之文士一起,可称为文章传统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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