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01;G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3)02-0116-09 一、为何要研究设计? 自然世界经常让我们感到惊奇:万物滋生,山川水流,物华天宝,似乎为人的生存提供了最适宜的条件。无怪乎《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赞叹上天造物,计划周全:“谓造物不劳心者,吾不信也”;①也怪不得莱布尼茨宣称说,尽管有诸般灾难祸殃,在所有可能成立的世界中,上帝肯定为人选择了一个最美好(optimal)的世界。② 当然,自然并不为人而设,只是人适应利用了自然条件,物竞天择物种进化的演变并无方向,高级智慧的出现并非必然。自然界是自为的,各种灾难,从暑热寒冻,到火燎水淹,都违反人的利益。认为自然界为人天造地设诸般方便,显然是过于乐天,与其说自然宜于生存,不如说是人在努力适应并且改造这个自然。人的这种实践与改造,之前必有的计划,称为设计,即人类意识改变世界,改进繁衍生存条件的努力。 人类文明进展了近万年,现代之前人类的设计,大多是顺自然之势而行。如蚕作茧,设计缫丝以便利抽取纤维;如稻结籽,设计使之成为较高产的稻种。不依靠自然条件,人类世界可能不存在;而完全依靠自然,不事事设计改造之,人类社会不可能如目前一般兴盛。趁自然之势而改进之的设计,才成就了人类环境的效用和美观。到现代化成为全世界潮流,尤其在“泛艺术化”渗透了各国社会,设计覆盖了几乎整个自然,甚至反过来自然本身要靠人的设计来以求“保护”,即抵制某种设计。设计牵涉的诸方面,包括效益也包括损害,就成为认识当今人类文化以及预判人类前途的最紧要问题。 设计是人之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的普遍原因,是人类时时在做之事。它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大学设计艺术专业的标准教科书,强调说:“设计艺术学研究的问题是现实的,并非抽象的,……有些问题看起来是抽象的,如美学等,但一旦与设计问题相连,也就立即变成现实的问题。”③如果设计都是如此客观的“实际”,那就只需总结方法技巧,无须思考其本质。无怪乎吴兴明先生感叹:“在现代人文学术中,很少有哪一个领域像设计那样,极端重要而又缺乏基本的哲学反思。”④ 对于设计在实践中的地位,马克思多次指出设计是高度人性的。需要改造环境以适应需要的时候,几乎每一种生物的智慧都令人惊奇。但是动物进行的实践活动,其设计靠遗传决定的模式。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 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⑤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又说: 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⑥ 马克思明显把设计从劳动实践中分化出来,至少把它视为实践的一个特殊阶段,在实际工作前“已经在头脑中建成”。因此,马克思很明确地指出设计的特殊性:动物,甚至植物,能做出很多极其复杂的实践活动,尤其在养育后代环节,经常非常高明地改造自然环境。但是这些似乎“经过设计”的活动,都是按照物种天生的“尺度”进行的。而人的设计规划,及其实践行动,符合使人们集合而成族群的社会文化的信仰,也可能体现了个人的独创。为何设计是有关人的主体性的复杂的理论问题,而并非上引教科书说的那样,仅仅是“现实问题”,本文目的就是试图仔细回答这个问题。 二、设计作为一种符号意义活动 《旧约》说:人类祖先居住的伊甸园,原样自然,亚当和夏娃也是以自然的原貌生活于这个“乐园”之中。他们受了撒旦的诱惑,食了智慧之果,结果就发现自然世界并不完全适合人类。首先不得不改变的是人本身:人需要服饰遮盖。一旦成为用社会文化规范设计的人,他们就被赶出伊甸园。 由此,人作为人的存在,起源于人对自己的无穷设计:服饰、化妆、纹身、语言符号交流,以及较抽象层次的教养、仪态、医疗、养生。不同文化设计出来的不同民族的人,既有相同又有不同,社会文化设计,有时甚至是强制性地让我们自己与他人生活在改造过的据说更美好的世界上。设计史家董占军认为,“设计的第一位的对象是人的思维活动”,⑦人自己是设计的直接对象。 康德认为:“我们有一种作为人类心灵基本能力的纯粹想像力,这种能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了基础。”⑧设计思维梳理感知和经验,并加以“有序化”,从而把思想转换成对象的条件性预设,用这种方式能在实践上创造新的事物。虽然人的理性对设计如此重要,并不是所有的设计都体现人类的优秀判断能力,人不一定胜天,在这个问题上人类必须谦卑。但是从人的意图来说,人生在世,必然要想尽办法“改进”周围的一切。人是有意向性的生物,意向性让人不断地在世界上寻找生存的意义,包括不断“优化”环境,这是人的意识追求意义的本性,任何其他生物无法做到这一点。迄今为止的人工智能也无法做到,人工智能会根据设计进行操作以达到一定目标,但是机器至今尚无自发地改造环境的意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