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语音史几乎是伴随着上古音研究而开始的。随着上古音研究的成长,在经过了宋元明清诸代漫长的酝酿之后,语音史从上古历经中古、近代以达现代的研究框架终于在20世纪初成型,随之而来的是上古音、中古音和近代音的纵向研究全面展开。但随着时间的推进,研究的步步深入,语音史各个时代的研究在不断取得成就的同时,也经常遭遇到来自历史上的共时层面复杂语音现象的挑战。这些新的挑战,一次又一次地提示我们是否应当对不同时代平面上丰富多彩的语音现象作出多视角的考察,把历史语音的空间差异纳入研究框架之中来?毫不夸张地说,时至今日,形形色色的挑战天长日久积累起来的能量已经将语音史推向了一个十字路口,是沿袭已有的依时间线索单向推进的路径继续前行,还是迅速调整,引入空间维度以促使语音史框架作出历史性转型,已经成为语音史学科进一步发展的一道绕不过的必答题。有鉴于此,我们将简要地回顾语音史学科的萌生与百来年的发展进程,展望发展的方向,尝试给出我们的答案。 一、语音发展观和语音史 音韵学研究古汉语语音,就是要在语音发展观的指导下,对不同历史时代的语音状况及其发展变化作出详实的考证和科学的论述,以建构语音史的框架与体系。通常思想是行动的指导,但语音史的研究却先有行动,后有思想。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语音发展观的形成有一个从偶然涉及古音进而到有意识地揭示古音的漫长探索过程,随着古音材料逾益丰富,对古音的了解愈益深入,有关语音古今变化的思想越来越清晰,语音史才逐渐得以成型。 (一)汉唐人偶说古音 戴震《声韵考》卷三云:“古音之说,近日始明。然考之于汉郑康成笺毛诗云:古声填寞尘同,及注它经,言古者声某某同,古读某为某之类,不一而足,是古音之说,汉儒明知之。非后人创议也。”①戴氏所述郑笺,出于《豳风·东山》篇,以今所见文献,这的确是最早述及古音的材料。郑玄以后直至宋代,偶而述及古音者,代有其人。如东汉末刘熙《释名》述“车”之语源说“古者曰车,声如居……今日车,声近舍”,后来三国人韦昭又驳之曰“古皆音尺奢反,从汉以来始有居音”即是,②其后大概又有李季节、颜之推、王劭、陆德明、孔颖达、颜师古等等,不一而足。诸说之中颇有可称道者。 以颜之推为例。参与《切韵》纲纪讨论的杰出语言学家颜之推,他主张语言文字当使用“正音”,为了正音,必须“参校方俗,考核古今”,这是他的原则。从《颜氏家训》可以看到,他所说“古今”的“古”,绝不是古文家为了骈俪而加的衬字,而是确有其事的。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颜氏家训·音辞》篇中的一段文字: 北人之音,多以举、莒为矩,唯李季节云:齐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谋伐莒,东郭牙望见桓公口开而不闭,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则莒、矩必不同呼。此为知音矣。③ 李季节即李概,算是颜氏同时代人,著《音韵决疑》,该书今已佚。颜氏所引当出自该书。这段材料说的是一件发生于先秦时代齐国的事。《管子·小问第五十一》记述齐桓公与管仲密谋伐莒,伐莒之令尚未下达,国中即已传言伐莒。传言自何而来?找到一个叫东郭邮(即东郭牙)的最初传言人。下面是齐桓公与东郭邮的对话: 桓公……问焉。曰:“子言伐莒者乎?”东郭邮曰:“然,臣也。”桓公曰:“寡人不言伐莒,而子言伐莒,其故何也?”东郭邮对曰:“臣闻之,君子善谋,而小人善意。臣意之,也。”桓公曰:“子奚以意之?”东郭邮曰:“夫欣然喜乐者,钟鼓之色也。夫渊然清静者,缞绖之色也。漻然丰满而手足拇动者,兵甲之色也。日者臣视二君之在台上也,口开而不阖,是言莒也。举手而指,势当莒也。且臣观小国诸侯之不服者,唯莒,于是臣故曰:伐莒。”桓公曰:“善哉。”④ “东郭牙事件”还见载于《吕氏春秋》《韩诗外传》等书。东郭牙根据齐桓公发音时的口型“口开而不阖”,判断他说的是“莒”字。颜氏转引来说“莒”与“矩”古不同音。从《切韵》音看,“莒”属于鱼韵上声,“矩”属于虞韵上声,当时北人语音中,“多以举莒为矩”,说明这两个韵的字多数人读混了,也可能有少数人没混。究竟这两韵当分还是当合?颜氏以为当分。他之所以审音从少数,理由就是这少数符合古音。他盛赞李季节确定“莒矩不同呼”为“知音”。后来陆法言《切韵》中,鱼、虞两韵也是分的。这应当是“萧颜多所决定”的一例。可见颜氏等人考核古今,确有其事。 汉唐间虽有人提及古音,但并不等于古音学就此开始。李荣说:“汉朝人就知道古今音异,可是系统的研究上古音,是从宋朝人开始的。”⑤因为汉唐的古音考核都是仅就某一特定之字,偶然一提,不成体系,更看不出是否萌生了古今语音演变的思想。 (二)宋人的古音研究实践 对古音认识的朦胧含混现象到宋代大为改观。宋儒考察古代文献中的特殊语音现象,揭示的古音现象越来越多,对古音的认识越来越清晰,古音学作为一个新兴学科于是逐渐成形。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古音学的基础理论和术语体系初步建立。宋人已经意识到,古音是一个与今音相对的学术概念,各有不同的内涵。这是因为宋人看到了诗骚用韵大面积与礼部韵不同,推想这是时代不同造成的,需要将他们视为古音的押韵,项安世所谓“《诗》韵皆用古音,不可胜举”⑥是也。由此宋儒建立了古音、今音这一组对立统一的语音史概念,从而奠定了古音学的学理基础。他们认为一个字有今音,也可以有其古音,而这些见于诗骚特殊用韵中的古音,往往被韵书、音义书所遗漏,所以,吴械要作《毛诗补音》以补释文《毛诗音》之遗,著《韵补》以补《集韵》以及礼韵之遗。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