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辛弃疾到GPT:人工智能对人类知识生产格局的重塑及其效应

作 者:
姜华 

作者简介:
姜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复旦大学全球传播全媒体研究院研究员(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南京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从形式上看,GPT生产的知识文本已接近人类的知识产品,但从知识的形成过程看,GPT生产的知识与人类生产的知识却有着本质差异。人类生成知识是在意向性的基础上完成的,以一阶知识、二阶知识的面目呈现;GPT的知识生产是缺乏反思性的通过逻辑关系对既有知识的联结和组合,以三阶知识的面貌呈现。GPT生产知识的机制也与人类不同,它是“非意向性的”,它对应的是一个必然性的世界,形成的是“既成的知识”。GPT介入知识生产,模糊了知识生产中“人类要素”与“非人类要素”的界限,形成了大量“杂合知识”,人类的生存境遇也将随着知识生产的此种变化而改变。


期刊代号:G6
分类名称:新闻与传播
复印期号:202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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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G2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8263(2023)04-0135-11

       DOI:10.15937/j.cnki.issn 1001-8263.2023.04.014

       辛弃疾有一首词《水龙吟·昔时曾有佳人》,上下两阕所有字句均采自宋以前之文献如《诗经》《史记》《汉书》等经典著作,甚至连宋玉《高唐赋》中的佳句也被他袭为己用。其实,有宋一代,像辛弃疾这样的词人大有人在,贺铸、周邦彦等人也常或照抄或化用李白、李商隐、温庭筠等唐代诗人的诗句,以致时人认为“抄句不算坏事,甚至还是一种本领”。①或许正是因为有“抄袭”之嫌,当代诸多唐宋词名家选本均将这首《水龙吟·昔时曾有佳人》拒之门外,就连专论东坡与稼轩词的《苏辛词说》亦弃之不顾②,大概都觉得稼轩此词集于众家而了无新意吧。这不禁令人联想到自2022年岁末在全球引发持续热议的ChatGPT。在诸多的评判之中,较为耀目的一条也是“抄袭”与“剽窃”: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罗伯茨(Ian Roberts)、瓦图穆尔(Jeffrey Watumull)就尖锐地指出,从语言学和知识哲学的角度看,ChatGPT不仅具有无法消除的缺陷,还展现了邪恶的平庸:抄袭、冷漠与回避。③《科学》(Science)的主编、化学家赫伯特·索普(Herbert Holden Thorp)在认可ChatGPT能提供无尽的娱乐的同时,也以学术期刊负责人的身份声明:通过ChatGPT“生成”的图形、图像与图表不能用于论文之中,而ChatGPT书写的文本更会被看作是剽窃,将会被该刊拒之门外。④但是,技术的迭代更新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断冲击人们的视线。2023年3月14日,OpenAI发布了GPT-4,其文本处理能力比之前基于GPT-3.5的ChatGPT更强:ChatGPT可一次性处理3000个单词的文本,而GPT-4则可一次性处理25000个单词的文本;此外,它还新增了较强的识图功能;回答问题的准确性亦有较大提升。不过,此前ChatGPT所面临的“剽窃”“知识不准确”等问题,依然未获圆满解决。

       从辛弃疾到GPT,人类的知识生产好像有了极大的跃升,特别是GPT这种人工智能程序的介入,使得知识“生成”的速度与效率均非往昔可比。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的人类知识版图中,GPT-4及后续的迭代智能技术将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可是,反观人类知识演化历史,GPT的知识“生成”方式却又似曾相识。换言之,GPT介入前后的人类知识生产,既有形式上的相似之处,又有本质的差异。基于上述判断,本文试图探讨如下问题:从知识“生成”方式和知识形态上讲,GPT“生成”的文本,在人类知识生产演变的历史中处于何种位置?这种文本的“生成”模式,与人类自身生产的知识有何本质差异?在“闯入”知识生产领域之后,GPT将对人类的知识生产带来何种影响?又将如何影响人类知识生产格局?对人类的未来生存会带来何种社会效应?

       一、GPT与三阶知识的出现

       知识,实际上是人类在世界中生存所形成的对“诸世界”的认知、观念与思想。从形式上讲,人类所面对的“诸世界”至少有三重,即“物的世界”“事的世界”“意识的世界”。“物的世界”是人类身处其间的“自然世界”,是山川河流、草木森林、日月星辰这样的物质世界;“事的世界”是与人类自身相关的“人事世界”,是日常生活、人际交往、群体活动、政治运作、文明延续等层面的人类世界;“意识的世界”则是人类如何看待、把握“物”与“事”的凭借,是人超越物质世界、跃出动物世界并促成人之为人的关键所在,亦是人类生成知识的不二门径。

       从知识来源上看,“物的世界”“事的世界”“意识的世界”皆有可能成为知识的来源。在认识论的范畴内,知识通常被看作“有证成的真信念”,⑤因为含有“证成”“为真”等要素的限定,近代科学兴起后,科学的实证主义大行其道,源自“物的世界”的知识遂被看作人类知识中最为牢固的部分。但是,“单纯的关于物体的科学”对于“我们作为自由主体的人”是“无话可说”的。⑥对于存于天地之间与聚群而生的人类而言,“物的世界”及其知识固然不可或缺,“事的世界”与“意识的世界”乃至我们认知此二者形成的知识,恐怕同样必不可少。在康德(Immanuel Kant)看来:“用来把一个对象与另一个对象区别开来的那些观念的意识是明白,而使诸观念的组合也变得明白的意识叫做清晰,只有后者才使诸观念的一个总和成为知识。”⑦康德关于知识的论述看似宽泛,且并未对知识来源做出区分,而仅对“知识是什么”做了抽象概括,但考虑到知识来源的复杂性,他的界定似也合理。本文即在康德“知识论”的基础上使用知识概念,将“物的世界”“事的世界”“意识的世界”均看作知识对象和知识对象之来源,把奠基于这些对象之上形成的诸观念总和看作知识。

       (一)人类与一阶知识、二阶知识的生产

       综观人类知识史,依知识之来源和形成之路径,人类知识大致可分为一阶知识、二阶知识、三阶知识三种不同形态。“一阶知识”,是作为知识生产主体的人,通过对“物的世界”“事的世界”“意识的世界”的直接感知并凭借“知觉、记忆、证词、内省、推理和理性洞察”⑧等思维活动而形成的知识。此类知识的形成过程,其实包含两个不同的阶段,一个阶段是知识生产主体对对象的直接感知,在此过程中,知识生产者面对的是“对象世界”的杂多状态,认知的结果是形成关于事物的碎片化的知识;另一阶段是在此基础上,经过一系列的思维活动,对碎片化的知识进行系统性的符号化,最终生成系统化的知识。从知识形成过程和知识最终的表现形态看,“一阶知识”的生成过程是面向“对象世界”的无中生有,是通过语言这种人类特有的与世界联结的媒介,对世界进行“映射”的过程。以具体的实现方式看,“一阶知识”是通过“著”与“作”的方式达成的。清代学者焦循认为:“人未知而己先知,人未觉而己先觉,因以所先知先觉者教人,俾使人皆知之觉之,而天下之知觉自我始,是为‘作’。”⑨当代学者张舜徽亦认为:“凡是前无所承而系一个人的创造才叫做‘作’,也可称‘著’”,“将一切从感性认识所取得的经验教训,提高到理性认识以后,抽出最基本最精要的结论,而成为一种富于创造性的理论,这才是‘著作’”。⑩由此可见,一阶知识是人类知识范域之中,最具创造性、最为基础的知识类型。它既可以是知识生产者对自然世界的直接感知和系统化思维的结晶,也可以是知识生产者对“人事”直接参与和观察后的思想沉淀,还可以是知识生产者对“意识的世界”相关项反观后的观念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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