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时代文艺批评笔谈

作 者:

作者简介:
唐宏峰,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员。

原文出处:
探索与争鸣

内容提要:

06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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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艺批评在数字时代产生了许多新形态,比如在论坛、微博、公众号等各类网络平台上发布的大量影评、剧评,它们构成了传统文艺批评的新发展——网络文艺批评。但数字媒介滋生的新文艺批评却不仅于此,本文重点关注的是一种新的非文字的、视听媒介的(或者说混合了文字与视听乃至人类一切媒介的)文艺批评,这不仅指各类关于文艺的短视频、影评节目等,更指人类书写本身形态的变化——在数字媒介条件下,“书写”从一种线性的文字文本演变为一种非线性(或多线性)的综合媒介文本。而且,恰恰是文艺批评(不是文艺创作如小说写作之类)这种文本类型,促使人类书写形态发生这一改变。传统批评中的艺格敷词(Ekphrasis)已无用武之地,不必用文字转译画面或声音,数字媒介使得一切媒介都被整合为一张顺滑的显现于屏幕的表面,文艺批评成为综合媒介产品,人类书写第一次脱离了线性文字组织这一基本形式。

       “书写有未来吗?”

       在论述数字书写的新质之前,我们需要对书写本身进行一个概括性的讨论。事实上,从书写的角度来理解人类媒介的进展,是当代媒介理论的核心思路。以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和弗鲁塞尔(Vilem Flusser)为代表的德国媒介物质主义理论家在德里达之后,贡献了关于人类书写的新思考。本文标题“书写有未来吗?”(Does Writing have a future?)即来自弗鲁塞尔一本书的名字。

       基特勒被誉为“数字时代的德里达”,其思路在哪些方面延续了德里达的哲学思想核心,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这里仅指出一点,“书写”构成了两位理论家思考的核心。德里达曾说,之所以能够将对诸多不同哲学家思想的讨论合成一本书《论文字学》,联系点就在于“他们与书写的关系”。德里达一方面说着“书的终结”,一方面支持拯救书以抵抗威胁着记忆、威胁着书文化的某些新技术;一方面接纳新技术,一方面也会抗争,“以求保存一切与书本文化相联的东西……阅读的时间、阅读的耐心及阅读的个体空间,即一切与书文化相联的品质”。①

       而基特勒则将媒介技术的本质定位为人类的书写系统。“技术不仅颠覆了写作,也与所谓的人类一起将其吞噬并携之而去”,②这句话符合人们关于基特勒“技术先决”“物质主义”的惯常印象——技术摧毁了人,不过首先是“颠覆了写作”。基特勒关于媒介的整体认识可以概括为所谓“话语网络1800/1900/2000”(Aufschreibsystem 1800/1900/2000),他通过对人类现代媒介系统三个关键时间的分析来把握媒介的意义。这里的“话语网络”以“铭写系统”来理解更为准确,即人类对信息进行记录、保存和传播的技术系统,也即媒介。Aufschreibsystem被英译为discourse network,导致汉语使用“话语网络”来对应,而其本意当为“书写、铭写、记录的系统”,译为“话语”恰恰损失了基特勒超越福柯,强调话语的物质技术层面的含义。“铭写”(inscription)——文字被刻到一张可恒久保存的物质平面上,带有书写所具有的人的身体性和载体的平面性这两个特点。在《视觉化与认知:通过眼睛与手来思考》中,拉图尔(Bruno Latour)将现代科学的诞生归因为各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平面铭写技术,诸如印刷、图表、公式、照片等。③与此类似,克莱默(Sybille Krmer)也专门讨论过那些将三维世界转化为二维平面的铭写技术,将其视为易被忽略的人类文明的基石。④这些注重物质、媒介与技术的理论家,都在强调书写的媒介性和媒介的书写性。

       在基特勒那里,媒介技术的演进本质上就是人类书写的变化。“文本和乐谱都是基于一个书写体系”,“留声机和电影放映机源自书写”,因为它们“存储的是时间,即声学领域的音频和光学领域中单个影像连续运动的混合体”。⑤文字书写与声音/影像记录的本质都是对基于时间序列的信息的记录与传递。在这个意义上,书写是人类文化的根本。基特勒用“铭写系统1800”概括浪漫主义与印刷媒介时代:人类书写从手工写作发展到机械印刷(及其产物书籍),书写中的人类身体痕迹消失了,变成了标准的印刷,但在那一时代,人们还可以在书籍中想象视听的文学世界,还原书写的身体姿态,比如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付诸印刷后令许多人为之疯狂。此时,书籍中的文字还充盈着感官,就像浪漫主义诗歌中可见可感的世界。⑥然而,到了“铭写系统1900”,电终止了这一切,留声机、电影和打字机实现了信息真正的机械化、自动化复制和传播。打字机之后,书写进一步技术化、标准化,纸张与身体、书写与灵魂完全脱离。打字机不能存储个体,从文字中产生可见可闻的真实世界的梦想化为泡影。⑦

       “铭写系统2000”是数字时代的书写。信息化的数字抹杀了各种媒介的个体差别,先前各异的数据流转换为标准化的数码序列,各种媒介之间可以相互转换,一切都与数字息息相关。“音响和图像、声音和文本都被简化为表面效果,即用户界面”,⑧而在之前,书写、留声和电影之间不能兼容。数字抹平一切,手机屏幕的页面上包含人类一切信息形式。人们用再媒介(remediation)这一概念来描述数字媒介的这一特征,“一种媒介媒介了另一种媒介”,媒介套叠,在一块电脑屏幕上,包含了人类从声音、文字到图像、视频的全部媒介形式。⑨因此,人类写作变成一种媒介操作(mediation)或再媒介操作,去操作、改变、拼贴、组合各种各样的媒介,最终形成数字化的平面。要用一张平面综合人类所有的媒介形态,这其实是现代媒介的一个根本趋向,就像孩子们的日记变成了“手帐”,在其中各种文字、图画、贴纸、现成品被拼贴在一起。

       从机械印刷到数字屏幕,理论家们强调媒介/书写的平面铭写属性,但实际上,数字媒介形成的屏幕/界面并非二维平面,而是没有维度的、粒子的、缺乏表面的。要理解这一点,弗鲁塞尔给了我们最有力的论述。弗鲁塞尔以一个至为宏阔的世界四级抽象过程来定位技术图像的本质。原始人类从与世界无法区分的混沌中产生自我认识,发生第一级抽象,人作为主体面对三维的对象世界;之后人进一步将三维世界抽象为二维的平面,即传统图像,以此来把握世界;再后来,二维图像进一步被抽象为一维的文本,一维的线性的文字标志着人类由此进入“历史”,结束传统图像所代表的前历史阶段;最后,人类进入技术图像的时代,技术图像不是传统图像的复归,而是对文本的进一步抽象,建立在科学文本基础上,一维文本被抽象为没有维度的粒子,不能触摸,只能计算。弗鲁塞尔否定了技术图像与传统图像之间的本体联系,以数字图像为代表的技术图像不再有表面和边界,而是没有维度的数据。恰恰是没有维度的数据可以整合一切信息,屏幕并非一张平面,而是一片数据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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