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的文学史观与张力结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诚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刘勰的文学史观究竟属于退化论还是进化论,学界迄无定论。实际上,其文学史观不能简单以退化论或进化论概括,而应以退化论为主、进化论与循环论为辅。退化论、进化论与循环论这三种文学史观并存于《文心雕龙》之中,使刘勰的文学批评形成了独特的张力结构。深入考察《文心雕龙》,可发现刘勰的退化论文学史观与其文学批评构成了先验预设与经验剖析、整体退化与分体并进、线性推进与进退交替、经学观念与历史事实、辨体理论与破体现象的内在矛盾。究其原因,是刘勰试图以先验性的“道统”来统率以经验为基础的“文统”。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3 年 07 期

关 键 词:

字号:

       刘勰所持的文学史观属于退化论还是进化论,一些学者对此已有论述。张国光《〈文心雕龙〉能代表我国古代文论的最高成就吗?》一文明确提出:“这种宗经、征圣的思想,必然导致了刘勰对文学史采取了反进化的观点。”①杨树在《〈文心雕龙〉的十大贡献——评张国光先生对〈文心雕龙〉的批判》一文中则认为“刘勰主张进化的文学史观”②。这一争论近年来又见诸学界。龚鹏程在《文心雕龙讲记》一书中写道:“刘勰对文学的评价是顺着经学来的,儒学衰了,文学就差。所以三代最好,汉次之,魏晋以后愈来愈不堪。”③这是认为刘勰的文学史观以退化论为主导倾向。陈特《刘勰的“门面语”与“真心话”》一文对此表示质疑:“在《明诗》篇中,刘勰对‘古诗’和建安诗歌极为推崇。在他的诗史图景里,以《诗经》为代表的‘四言正体’固然无法超越,但真正吸引作者和读者的‘五言流调’,却以‘古诗’与建安诗为高峰,诗史的发展,并非一味倒退。至于赋史,刘勰最尊两汉,次重魏晋,也不是简单的‘倒退’可以概括。”④

       事实上,在同一个文本中可能存在着不同的诠释向度,而多元化的诠释向度使文本得以形成独特的张力结构,进而生成开放性的阐释空间。具体到刘勰的文学史观,情况亦复如是。为了探究刘勰文学史观的属性问题,首先需要考察进化论、退化论和循环论这三种文学史观在《文心雕龙》中的具体表现,然后判断三者在文本中的主导性倾向,继而分析刘勰的文学史观与其文学批评之间的系列矛盾和内在张力,最后从“道统”与“文统”相结合的层面,说明《文心雕龙》文学批评内有的张力结构的根源。

       一、确乎有之:散见全书的退化文学史观

       退化文学史观的核心是古人的文学胜于今人的文学,而《文心雕龙》中的退化史观可分为动态与静态这两种呈现方式。动态呈现主要集中于对文学演变历史的描述,静态呈现则涉及对古今文体核心要素的考察。

       就文学的动态呈现而论,《文心雕龙》中存在不少关于文学退化式演进的陈述。《通变》篇谓:“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⑤刘勰从文学演进的层面,表明自唐尧、虞夏至商周,文学发展到最高标准——“雅丽”的状态,此后,楚汉、魏晋乃至宋代的文学逐步颓靡,其整体趋向是“从质及讹,弥近弥淡”。《养气》篇云:“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战代枝诈,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后进所以莫遑也。”⑥这是从创作心态的层面,指出古人的创作是自然而然的抒情言志,其情与文是一致的,而后人缺少古人的质朴自然,其为文刻意造情,故二者泾渭分明、高下立判。刘勰在《比兴》篇开头即谓“诗文弘奥,包蕴六义”,又云:“观夫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⑦可见,他高度认可《诗经》以“比兴”为具体手段、以“美刺”与“讽谏”为创作指归的写作传统。然而,在叙述《诗经》时代以后的文学史时,刘勰的态度表现出明显的翻转:“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沓,信旧章矣。”⑧对于古人的“比兴”运用,他以“弘奥”二字相予,自是“褒奖”;对于后人的“比兴”运用,他则用了“销亡”一词,显属“贬抑”。一褒一贬,刘勰的退化文学史观形诸笔端。

       就文学的静态呈现而论,刘勰的退化文学史观不仅体现在线性的文学史演变之描述,也体现在以“体裁”“体要”与“体貌”这三个要素为核心建构的“文体论”。就古、今文体的核心要素而论,刘勰的退化文学史观具有三个向度。

       就古、今各类文体的体裁而言,刘勰以古为源,视今为流,认为后世的文体皆发端于“五经”,古代文学的体裁已臻于完备。《宗经》篇指出:“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⑨所谓“统其首”“发其源”“立其本”“总其端”“为根”,皆强调《易》《书》《诗》《礼》《春秋》是论、赋、铭、纪等文体的源头。刘勰依据体裁特征,将不同文体与“五经”分别对应,构筑了有着显著特色的“文本于经”说。此说不仅注意到古、今文体在体裁上的相似性,而且试图从历史承袭的维度寻觅二者的内在联系,可以说是极富创造性的。然而,刘勰在构想此说的过程中,过度强调“征圣”“宗经”,不免夸大了“五经”的功用,认为“五经”是一切文体的源头,各种文体纵使“百家腾跃”,最终不免蹈入“五经”的“环内”⑩。这无疑揭示了刘勰文学史观的一个特点,即认为“五经”是后世各类文体的源头,后世各类文体所具有的体裁特征皆孕于“五经”。如此一来,就体裁的完备性而言,“五经”已臻于至善,后世自然是难以追攀的。

       就古、今各类文体的体要而言,刘勰以古为本,视今为末,认为古代文章的体要已属不易的文体纲领,后世文家自当恪守。面对后世各种过分装饰的文体,尤其是近人的文章,刘勰是深有不满的。《序志》篇就表露过其心迹:“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11)为了挽救彼时的文章破体与追逐诡异辞风的文坛衰病,刘勰开出了他的药方:“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12)换言之,只有向古人学习古代文章的体要,才能使作品恢复雅丽的体貌。刘勰明确提出其“论文叙笔”的原则,即“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13)。所谓“敷理以举统”,就是要对文章的体要进行总结。按理,其总结应该建立在“原始以表末”式的历史还原之上。然而,在不少篇目中,不难看到刘勰的做法恰恰与之相反。他先是预设了古代文体为本、后世文体为末的阐释框架,再以之组织材料并展开论证,故其“敷理”与“举统”带有些许理念先行的味道。如《祝盟》篇,刘勰认为祭祀文的写作目的在于“明德”与“陈信”,商周祝文是这一体要的典范,其文皆是“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春秋已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显然偏离了商周祝文的雅正文体规范;至于“汉之群祀,肃其旨礼,既总硕儒之仪,亦参方士之术”,其结果更是“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14)。显然,刘勰先预设了商周之文系祝文的最佳文章典范这一前提,然后以此标准来衡量后世文章,凡是不合商周祝文“寅虔”与“严恭”体要标准的,均被认为是失礼逾矩。基于这种论述策略,刘勰认为古代的祝、盟文体是“毖祀钦明,祝史惟谈。立诚在肃,修辞必甘”,而后世作家由于漠视文章的体要,其结局是“季代弥饰,绚言朱蓝”(15)。此外,《诠赋》篇也认为古代的赋作是“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其体要是“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后世的多数赋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所以其作品宿命只能是“繁华损枝,膏腴害骨”(16)。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