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的理解中,神话是一种文学体裁和故事类型,然而现代神话学往往超出普通文学研究的范围,其主流是一种跨学科研究,即把神话文本放在与宗教、政治、社会、心理等社会生活的关联中进行阐释。在神话备受现代理性观念质疑的大背景下,这种阐释导致神话研究中的“化约论”(reductionism)取向,就是将神话理解为一些外在于神话的领域的表现①,但现代神话学中也隐伏着一条“反化约论”(anti-reductionism)线索,它试图追问神话本身是什么,从维柯、赫尔德、谢林,到20世纪的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杰拉多斯·范德利乌(Gerardus van der Leeuw)等人,都有类似的理论追求。 现象学哲学的介入推动了后一理论进程,而神话现象学运动持续至今。该运动的核心原则,恰如美国现象学家约瑟夫·科克尔曼斯(Joseph Kockelmans)在20世纪70年代初指出的那样,就是“人们必须如其所是地对待神话,不参照任何它可能隐喻性意味的其他事物”②。那么,神话本身是什么呢?卡西尔将其笼统地称为“直观形式”和“生命形式”,保罗·利科则指出神话是比故事和知识更基础的“体验”③。现象学的影响使得这些看法和概念逐渐统一,到七八十年代,神话被普遍视为一种生存模式,如科克尔曼斯总结的:“神话主要不是某种故事,而是一种特定的位于所有故事神话背后或这些故事神话指向的理解方式甚至生存方式。至少在当代文献中,术语‘神话’常常用于一种意义,即一种特殊的理解和/或生存模式。”④至80年代末,受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基本存在论分析的影响,美国神话现象学理论的代表人物桑福德·柯罗利克(Sanford Krolick)明确指出,对神话的现象学分析“必须将神话思考为在世存在(being in the world)的一种可能的模式,并说明人的神话性存在模式(mythical mode of being)如何与人的基本存在模式相关”⑤。另一位代表人物劳伦斯·哈特布(Lawrence Hatab)也认为,研究神话要“采纳一种现象学态度(面向神话本身)并注意神话在其中揭示的世界与人类的生存方式”⑥。 究竟如何才能如其所是地把握神话现象?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前言中就现象学方法精髓所做的说明,其实也适用于神话现象学的历史实际。他说,现象学是对本质的研究,它“力图如其所是地直接描述我们的经验,故而不理会科学家、历史学家及社会学家就这些经验可能会给出的那些心理起源论和因果解释说”,而是要“把握世界和历史之意义于初生状态中”。另外,他认为这个意义上的现象学,在获得充分的哲学意识之前,“就已经是一种可辨可行的方式或风格”,并“作为一种运动存在着了”⑦。通过经验描述把握本质,聚焦于意义的初生状态和诞生过程从而把握世界,这也是神话现象学正在摸索的方法。早在《新科学》中,维柯就已据词源学考证指出,“出生和本性(nature)就是一回事”,由此他确立了一条神话学方法,“所研究的题材或内容从哪里起,学说或理论也就从哪里起”⑧。大约一百年后,谢林在《神话哲学之历史批判导论》中进一步确认,对于神话要“在原初被理解的意义上,也就是在这些故事的起源处理解它”⑨。这些都是“于初生状态中把握神话”这一现象学思路的早期构想,虽然其所理解的起源尚未完全摆脱历史学内涵。关于这两种方法的差异以及现象学方法的独特性,卡西尔在20世纪20年代曾有过这样一段论述: 确定它们的纯粹内容、确定它们表征什么、是什么,与探讨它们经验始源(empirical genesis)和心理条件无关。我们可以并且必须在纯客观的意义上研究科学的本质、研究科学真理的内容和原则,用不着考虑特殊的真理和洞见呈现给经验意识时的暂时秩序(temporal order),这一问题对文化生活的一切形式来说也都会反复出现。我们绝不能把它们本质的问题变成一种经验的发生学问题,以此来取消这问题……通过现象经验地证明(demonstrate)它,这还不够;我们必须通过精神之特殊“结构形式”(structural forms)的统一性去解释它。⑩ 现象学对神话起源的分析,不能停步于对其发生的暂时秩序的展示,而要进一步探讨种种经验始源和心理条件背后的统一结构形式。20世纪下半叶,这一方法变得更为精细化,利科的《恶的象征》和汉斯·布鲁门伯格(Hans Blumenberg)的《神话研究》都进一步考察了神话体验在生存中的具体发生过程。而要在生存论视域中考察事物的发生,时间无疑是一个有效的视角。柯罗利克依据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生存论分析,将神话视为此在的一种独特模式,一种实现本真生存的方式,它作为一种“溯源而在”(being-toward-the-beginning)区别于海德格尔式的“向死而在”。同《存在与时间》一样,柯罗利克的探讨也围绕时间分析展开。当然,这时间不是通俗意义上作为过程的时间,而是海德格尔意义上作为“存在的意义”的时间或“给出存在的”时间(11)。柯罗利克相应地认为:“时间性是神话之存在的意义——由此出发、神话性此在才能从其根基上被理解。”(12)围绕时间这一核心线索,他从生存论角度对神话的诸多特征(诸如身体性、口头性、匿名性等)进行解释,大幅度地推进了对神话之初生状态的描述,在现象学意味上真正改造了维柯的“出生和本性就是一回事”,将对神话之发生的描述和对神话之生存论功能及其本质的分析有机地结合起来。 但柯罗利克的分析尚有未尽之处,尤其在神话性生存模式的独特性这一问题上。受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和海德格尔影响,柯罗利克视神话为人类文化中一种周期性的、复归神圣起源以实现本真生存的方式。但神话本真性与海德格尔的世俗本真性区别何在,此在为何还需要一种神话本真性?他未能彻底讲清这些问题,说明神话的根本理由或核心动机。从我们的“后见之明”看来,这是因为他未能更面向事实地把握神话性生存出现或针对的特定情境。与之相比,布鲁门伯格的相关分析虽然简略,却更具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