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二税户”问题发覆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晓伟,复旦大学历史学系青年研究员(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史林

内容提要:

头下军州“二税户”仅见于元好问《中州集·李承旨晏》,一直以来,学者将其作为一条孤立“史料”反复使用,却从未有人考证整个小传的史源。问题症结在于,《中州集》所叙李晏履历总体不出许安仁撰《李晏神道碑》和《金史·李晏传》范围,然而元好问却把原始史文提到的“二税户”调整提前,似是妄加释义,最大的漏洞是,所称“大定初,一切免为民”难以与上文头下户之定义相衔接。此八字之义当指《金史·食货志·户口》“大定二年”条,该条实际追述历史渊源——辽人佞佛“多以良民赐诸寺,分其税一半输官,一半输寺,故谓之二税户”。循此线索,将《食货志》置于整个志书编纂脉络中加以考察,可考证出它应该是元末史官摘录诸帝实录相关条文编成的。如此,《食货志·户口》关于“二税户”的记载不仅有权威的史料来源,也符合世宗、章宗两朝屡次释免寺院奴婢为良人的历史背景。据此,本文结合辽代石刻论证寺院“二税户”能够成立,而《辽史·食货志》“凡市井之赋,各归头下,惟酒税赴纳上京,此分头下军州赋为二等也”乃是指商税,与二税户田赋交纳方式无涉。元好问所谓头下奴婢“输租为官,且纳课给其主,谓之二税户”则成悬疑。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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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4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873(2023)01-0005-11

       “二税户”既是辽金史经济研究中的焦点议题,同时牵涉到契丹独具特色的头下制度。最核心的两段材料如下:

       初,辽人掠中原人,及得奚、渤海诸国生口,分赐贵近或有功者,大至一二州,少亦数百,皆为奴婢。输租为官,且纳课给其主,谓之二税户。大定初,一切免为民。①

       世宗大定二年,诏免二税户为民。初,辽人佞佛尤甚,多以良民赐诸寺,分其税一半输官,一半输寺,故谓之二税户。辽亡,僧多匿其实,抑为贱,有援左证以吿者,有司各执以闻,上素知其事,故特免之。②

       主流观点综合金代文献认为,“二税户”是辽朝的一个法定户类,一种是指头下军州的,一种是指寺院的,这两种类型的奴婢要向依附领主、政府双重纳税。③

       不过关于二税户与头下军州的关系,则有很大争议。陈述首先提出,头下私属人户最初只对本主纳税不归国家,到后来变成“二税户”。④蒋松岩、陈衍德承袭此说,认为这种变化缘于辽朝普遍推行赋税制度,头下户所缴赋税半数纳于主人,半数纳于官府,从而负担两重赋税,“二税户”出现于辽圣宗时期。⑤以上说法,根据的是《辽史·食货志》所载赋税之制“各部大臣从上征伐,俘掠人户,自置郛郭,为头下军州。凡市井之赋,各归头下,惟酒税赴纳上京,此分头下军州赋为二等也”,此条系于统和至太平年间史文之间。⑥佟家江则指出,陈述等人观点可能是由于误读《食货志》产生的,因投下军州商税的文字缺乏明确的纪年,致使上下文连读而误解为圣宗时期。⑦尽管有所分歧,但诸家都认为头下军州“二税户”确实存在。不过,罗继祖曾作扼要论断:“我认为《辽史·地理志》的说法是可靠的。元好问大概把‘头下’和寺院的‘二税户’误混为一了。”⑧此说发表于1962年,可惜未引起后来研究者的回应,其实很值得我们重视。彻底解决以上争议,尚须厘清元好问“二税户”说法之由来,及其与《金史·食货志》谁更准确。本文拟从根本史源上重新检讨,破除所谓“分头下军州赋为二等”即“二税户”说之疑团。

       一、元好问“输租为官,且纳课给其主”献疑

       元好问《中州集·李承旨晏》是论证契丹头下军州“二税户”成立的唯一一条证据,历来都将其作为“史料”反复引据,然而却从未有人考证整个小传的史源,孤立于整体文本之外尚未验证其准确与否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李晏小传全文如下:

       晏字致美,高平人。唐顺宗第十六子福王绾之苗裔。……致美皇统二年经义进士,释褐临汾丞。时张太师浩判平阳,一见爱其才,为之延誉。稍迁辽阳幕官。与兴陵有藩邸之旧,入翰林,为学士。高文大册,号称独步。拜御史中丞。初,辽人掠中原人,及得奚、渤海诸国生口,分赐贵近或有功者,大至一二州,少亦数百,皆为奴婢。输租为官,且纳课给其主,谓之二税户。大定初,一切免为民。闾山寺僧赐户三百,与僧共居,供役而不输租,故不在免例。诉者积年,台寺不为理,又诉于致美。致美上章,大略谓天子作民父母,当同仁一视。分别轻重,乃胥吏舞文法之敝。陛下大明博照,岂可使天下有一民不被其泽者?且沙门既谓之出家,而乃听其与男女杂居乎?书奏,宰相持不可,世宗诏致美与相诘难。致美伏御座前曰:“前日车驾幸辽东,闾山寺曾供从官一宿之具。寺僧物陛下物也,陛下无以此直寺僧,而使三百家受屈。”世宗大笑曰:“李晏劫制我邪?”即日免之。明昌初,为礼部尚书,分诸道府试,复经义,设经童科,皆自致美发之。出为沁南军节度使。告老,不从,改昭毅军节度使,且授子仲略泽州刺史以荣之。时泽潞旱甚,致美擅发仓粟三万石救饿者,因上章请罪。章奏,而本道提刑弹章亦至。章宗谓宰相言:“提刑职当然,李晏义当然。”不之罪也。⑨

       揆诸文义,“初,辽人掠中原人”至“大定初,一切免为民”之文下承御史中丞李晏(致美)上章建言释放闾山寺“供役而不输租”的三百家赐户为良民。《金史·李晏传》载此事云:

       初,锦州龙宫寺,辽主拨赐户民俾输税于寺,岁久皆以为奴,有欲诉者害之岛中。晏乃具奏:“在律,僧不杀生,况人命乎。辽以良民为二税户,此不道之甚也,今幸遇圣朝,乞尽释为良。”世宗纳其言,于是获免者六百余人。⑩

       此亦李晏御史中丞任内事。按“锦州龙宫寺”即闾山寺,该寺院赐户请求放免为民,《中州集》“诉者积年,台寺不为理”及《金史》“有欲诉者害之岛中”的情节极其相似,经由李晏奏报世宗,最终得以豁免。以上两传叙事细节虽有参差,但一致目的皆为改变寺院与奴婢的隶属关系,实乃与头下军州无涉。

       最过硬的证据当数许安仁撰《李文简公(晏)神道碑铭》(以下简称《神道碑》),可惜前人尚未触及。(11)碑文云:

       锦州龙宫寺居海山中,亡辽兴宗时有拨赐户,给粮饷,以其经异代,诬以为奴。有欲诉者,则诱致岛中害之,前后凡数辈。公使人廉得其实,乃具状奏曰:“僧人在制不得杀生,况人命乎?佛戒、国法皆所不容,兼亡辽以良民拨充二税户,允为不道。今幸遇圣朝,杀人之罪累经赦宥,莫尧究治,乞尽释为良民。”奏可。于是获免者马孝云等六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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