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末卜漏事变述评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邦炜,男,四川江安人,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E-mail:bwzhang855@163.com。

原文出处: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宋徽宗政和五年泸夷大首领卜漏在泸南起兵反抗朝廷,系当年赵宋朝廷第一军国重事。卜漏事变的性质较复杂,称之为起义或叛乱,均不甚确切,或可定性为泸夷民众因反贪腐而起兵,被野心家卜漏利用的超大型群体事变。宋高宗时,将平定卜漏事变作为宋徽宗“好大黩武”的例证之一,将事变的平定者赵遹定罪为“泸南开边”的祸首,虽然出于对“六贼”的义愤,但与史实不符。赵遹并非宋徽宗的宠臣,不是“六贼”的同伙,他在宋徽宗时或许算得上一位反对贪腐的正直之士、较有作为的干练之臣。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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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I: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1.021

       一、让人思索的疑问

       泸夷大首领卜漏在泸南起兵反抗朝廷,无疑是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的第一军国重事。卜漏事变以及“泸夷”、“泸南”两个词汇,如今已鲜为人知。宋人所说“泸南”,与“泸叙”或“戎泸”系近义词。泸指泸州(治今泸州市江阳区),叙指叙州(曾称戎州①,治今宜宾市翠屏区)。宋代设置泸南沿边安抚使司,或称泸南安抚使司,其管辖范围大体相当于现今四川省泸州、宜宾两市的辖区②。“泸夷”是泸南地区众多少数民族的统称。卜漏事变有必要论述,一是因为其重要性被低估,二是由于其中存在一些让人思索的疑问,包括事变的起因、经过、性质与是非,等等。应当如何看待卜漏事变的平定者赵遹其人,便是一个明显的问题。下面就从这里说起。

       卜漏事变爆发后,宋徽宗任命梓州路转运使赵遹为泸南招讨统制使,率领官军前往讨伐。当年年底,事变平定,赵遹受到徽宗褒赏。但在18年后,卜漏事变性质大翻转,获赏者赵遹沦为罪人。绍兴三年(1133),赵遹去世时,朝廷采纳给事中胡交修建议,将平定卜漏事变定性为“泸南开边之祸”,将赵遹定罪为“祸首”,决定对其施行惩罚,“以谢泸南无辜之民”。赵遹遭到的惩处是生前官职被追夺,并殃及家人,其子孙按照惯例应当给予“遗表恩勿行”③。对于泸南民众来说,卜漏事变的爆发与平定确属一场莫大灾难。但称赵遹为泸南开边祸首是否公允,则是一个有待讨论的问题。何况“泸南开边”一语或许欠妥。庆历年间,谏官余靖称:“戎、泸二郡,旧管羁縻四十余州。”④唐朝设置的这些羁縻州,名存实亡者虽然不少,但均未脱离宋朝疆土,并不存在开边拓土的问题。平定卜漏事变,即便属于开边拓土,按照古代的政治文化,历史地看,只怕不应一概否定,通通视为罪行。

       赵遹沦为罪人,有其时代背景。宋高宗时,群情鼎沸,人们出于义愤,纷纷起而声讨蔡京、童贯等“六贼”的罪行,抨击宋徽宗贪腐误国之政,吸取北宋灭亡的教训。正是在这一政治氛围下,赵遹因曾经受到徽宗褒赏,便被认定为徽宗的宠臣、“六贼”的同伙。赵遹与徽宗、与“六贼”的关系究竟如何?这又是一个应当探究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赵遹其人,《宋史》的议论与叙事存在显而易见的矛盾。《宋史》成书于元代,但大多源于宋朝国史。《徽宗实录》完成于绍兴末年,宋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国史》开修于宋高宗时,后来增添宋钦宗一朝史事,称《四朝国史》,杀青于宋孝宗时⑤。《宋史》的议论大体沿袭宋高宗乃至南宋时的主流舆论,斥责赵遹“以拓地受上赏”,“骤取美官而朝廷受其敝”⑥,将赵遹平定卜漏事变作为宋徽宗“好大黩武”⑦的例证之一;但《宋史》的叙事则与议论不同,基本如实直书,甚至不无赞美之处,如记述赵遹出任熙河路安抚使时,当地边民亲切称呼他为“吾父”,欢呼“吾父来,朝廷真欲无事矣”,生产积极性顿时高涨,“争出锄耨,牛价为顿高”⑧。本文将依据《宋史》等史籍的记载,对卜漏事变及赵遹其人作些述评。或有偏颇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二、震惊朝野的事变

       称卜漏事变为政和五年第一军国重事,绝非言过其实。查查黄以周等《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徽宗》记事,即可证实。宋徽宗这年因卜漏事变所下诏令之多,远远超过其他任何朝廷要务。仅据《长编拾补》所载统计,徽宗全年下达诏令共30件,其中17件为卜漏事变而下,诏令往往标明“诏付赵遹”,而赵遹则有诏必复,并不时主动禀报“行军次第”,赵遹这年上奏凡15件,数量之多远远超过其他臣僚,其他臣僚上疏仅3件⑨。宋徽宗派遣梓州路走马承受丁升卿前往泸南前线监军,密报不时送达御前,前线军情尽在远离战场、深居皇宫的徽宗掌控之中。一言以蔽之,平定卜漏事变由宋徽宗亲自部署、直接指挥,几经周折,直至年底,事变终于平定。

       对于卜漏事变,宋徽宗如此费心劳神,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由于卜漏野心极大。他图谋独霸全蜀,声言将“尽结诸夷,出戎、泸,直据成都,北屯剑门,东守白帝。内乘无备,外绝声援,全蜀可传檄而定。有不下者,以兵临之”。不仅如此,卜漏还妄图“与吐蕃、溪洞修婚姻之好,以为唇齿”。其图谋如若得逞,不仅战火燃遍全蜀,而且西南边境势必大乱。二是因为泸南兵力单薄。卜漏军兵号称“凡十余万”,且“出入无虚日”,以致“蜀土大震”。与宋朝在军事力量部署上长期实行“重内轻外”的方针有关,驻守泸南的官军为数甚少。卜漏事变爆发后,官军集合义军、土丁等等,仅“得众万余”。“时蜀久安,人巽懦,不习兵,所至阙战守备,远近闻警骚动”。所谓“阙战守备”,并非从来如此。与中原、江南、西北乃至成都等地区相比,泸南是个不具地缘优势的边缘地区。对于这个地区,赵宋朝廷有事时重视,无事时忽视。由于“泸南安静之日久”,从前所建不少城寨“一切毁废”,以致“守具不饬”,乐共城(在今兴文县五星镇营盘村)、长宁军(驻武宁县,在今长宁县龙头镇江河村)两大要塞“深在夷腹,声援孤绝”,极易攻陷。赵遹尤其担忧的是:“万一贼乘势长驱,逾泸水,何所御之?”他请求朝廷调遣精兵驰援。泸南边报送达御前,宋徽宗“览奏,勤宵旰之忧,朝野骇念”⑩,宋朝廷连忙增派包括陕西精锐之师在内的各路兵马入蜀,讨伐卜漏。

       由于卜漏事变系北宋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南宋史家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搜罗《赵遹行状》(11)等多种文献,对这一事变的记载颇详实,可惜已失传。好在南宋又一史家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基本依据《长编》,增补少量资料,如《赵遹攻讨晏夷录》等,以《讨卜漏》为题专门记述此事。他将《讨卜漏》与《讨方贼》(方贼即方腊)并列,置于同卷。据点校本统计,后者仅2301字,前者多达7427言。篇幅如此之长,可见杨仲良何等重视。南宋宫廷画家李嵩将“赵遹破晏州夷人卜漏故事”绘制为图,卷首有宋徽宗恩赐赵遹的“笃恭”二字。此图收藏于清朝宫中,乾隆帝怀疑其真实性。经大臣考证,得出此图画非李嵩所绘,“笃恭”二字非宋徽宗亲笔,但确系宋人笔法。乾隆《题宋人画赵遹泸南平夷图》诗云:“画出宋人笔法诚,底须假借李嵩名。瘦金那冠明仁殿,飞火似宗即墨城。自是平夷嘉智勇,故当守节表坚贞。欲长善善弆宝笈,正论非夸赏鉴精。”(12)值得注意的是,从李焘到乾隆笔下,对于赵遹平定卜漏,均基本予以肯定,乃至加以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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