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花之心,赏花之意,自古有之。据周武忠先生梳理,中国花卉文化始发于周、秦,渐盛于汉、魏晋、南北朝,兴盛于隋、唐、宋,尤其是宋代,可谓中国古代花卉文化的巅峰。①因为在此时,花卉不仅得到了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的普遍关注,而且渗透进人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赏花、插花、簪花、食花等各类花事活动极度丰富,以花为题材的诗文、绘画、乐曲、工艺等各种花文化产品极度繁荣。不过,这些实践及其产品虽然都围绕花卉展开,但并不是针对花卉本身的。真正专门性、学术性、系统性的研究,还要属各类花卉谱录。 谱录是中国古代图书分类中的一个类目。最早由宋人尤袤在《遂初堂书目》中创设,到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才正式确立,归于子部之下,分器物、食谱、草木鸟兽虫鱼三门。从其所收录的文献可见,该类目旨在描述或介绍某一种或某一类“物”,包括该物的品种、名称、形色、性理、源流、工艺以及相关的文学、文化、民俗等,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专科辞典”。此类书目,虽然在魏晋就已出现,但是直至两宋才蔚然大观,尤其是花卉谱录,不仅在数量上远超前代,而且所提供的信息也更加全面、更加详细。从前面的解释可见,这些信息固然有一些是“科学的”,但大部分还属于“人文的”,尤其是“审美的”。因此,研究花卉谱录不仅有利于我们了解宋代的园艺技术水平,还有助于我们认识宋人的花卉审美观念。 然而,与其他花卉文献,尤其是诗歌与绘画相比,花卉谱录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关注和充分的重视。即便有所关注,也多集中在“文献学”与“园艺学”两个领域,对花卉谱录中所蕴含的文化思想尤其是审美文化思想挖掘得相对较少。即便是从审美的角度出发,也多满足于现象层面的简单罗列,在分析的深度与阐述的系统性上稍显不足。制约发展的因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仅就古代谈古代,缺乏一种今日之眼光或他者之视角。而若以新观念、新理论重新审视之,我们也许会对这类文献所承载的价值或意义体会更深,也许会发现一些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但实际却不甚恰当之处。而这些成就与不足,正是我们构建当今自然审美体系的出发点与立足点。故此,本文试图以花卉谱录为研究对象,对宋代花卉审美观念加以整体性、综合性的考察,并借鉴西方当代环境美学理论,对这些观念、文化进行更深入地分析和更客观地评价。 一、审美焦点:容质与韵格 花卉具有审美价值,这一观念并非自古有之,而是经历了数代才逐渐形成的。在这件事上,宋人可谓厥功至伟。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说:“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草,计有若今之异者,彼必形于篇咏,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万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②孔武仲在《扬州芍药谱》中亦云:“唐之诗人,最以模写风物自喜,如卢仝、张祜之徒,皆居扬之日久,亦未有一语及之,是花品未有若今日之盛也。”③诗歌是古人记录自身对自然的审美体验的首选形式。因此,唐代诗文中鲜有牡丹、芍药等花卉的踪迹,这一现象足可以证明,此时此地的人们还未充分认识到这些花卉的审美价值,或者说,这些花卉还未完全进入他们审美欣赏的视野。这里我们使用了“充分”和“完全”这类强调程度的字眼,因为毕竟如欧阳修所说,仍存在《咏鱼朝恩宅牡丹》这样的作品。但从“一丛千万朵”可见,这些诗人虽然关注到了花卉的审美价值,但其认识显然甚为粗糙,花卉究竟“美且异”在何处,并没有具体描述和详细分说。既如此,那么宋人是如何认识花卉美的呢?较之前人的进步之处又在哪里呢?欧阳修等人可能并未意识到,比起诗歌,他们笔下的谱录更能回答这些问题。 谱录这类文献,无论是体例还是内容皆没有固定的要求,但再怎么变化,都避不开两项基本内容——分类与描述。分类也好,描述也罢,都依赖于对物之容质的观察、体认。此处的“容”不仅指向花瓣、花蕊、花萼、花蒂等花部,还包括根、枝、叶、实等其他部位。“质”不仅重在颜色这一种感官属性,还包括形态、香气、味道等其他属性。宋人进步之处,首先在于观察得更加全面——涵盖各个部位,兼顾各种属性。沈立对海棠的描述最能印证这一观点: 其根色黄而盘劲,其木坚而多节,其外白而中赤,其枝柔密而修畅。其叶类杜,大者缥绿色,而小者浅紫色。其花红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然,及开则渐成缬晕,至落则若宿妆淡粉矣;其蒂长寸余,淡紫色,于叶间或三萼至五萼,为丛而生。其蕊如金粟,蕊中有须三,如紫丝;其香清酷,不兰不麝。其实状如梨,大若樱桃,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兹棠之大概也。④ “柔密”“修畅”“如胭脂点点”“若宿妆淡粉”,语言之优美生动,已经超越了纯粹的知识性记录,当得起文学佳作的美誉。这一评价放在《金漳兰谱》那里更容易使人信服。如“陈梦良”一品:“至若朝晖微照,晓露暗湿,则灼然腾秀,亭然露奇,敛肤傍干,团圆四向,婉媚娇绰,伫立凝思,如不胜情……背虽似剑脊,至尾棱则软薄斜撒。”⑤又如“吴兰”一品:“花头差大,色映人目,如翔鸾翥凤,千态万状,叶则高大刚毅,劲节苍然可爱。”⑥在赵时庚笔下,兰花一会儿化身窈窕的少女,一会儿变成飞翔的鸾凤,一会儿又被视为锋利的剑脊。如此诗化的文字,虽然在表达的准确性上失了分寸,但是能带给人艺术上的极致享受,这更能说明花谱所载不是客观的科学认知,而是带有极强主观色彩的审美体验。正如吴厚炎先生所说:赵时庚“对兰花的姿色、体态、容貌极尽描摹比拟之能事”,其“旨趣自不在分类鉴别以给人准确的植物学知识,而在于鉴赏式的品评”。⑦ 比之全面,观察之精细更令人赞叹。所谓“精细”即不仅在“细”——关注细节、感知周密,而且在“精”——注重差异、把握特色。一方面,这种精细体现在不同花卉之间。虽然大部分花卉都生有花、叶、枝,但有的重在赏花,如牡丹、芍药;有的赏花的同时兼重赏叶,如兰花、荷花;有的对枝干的欣赏也有所要求,如梅花。同样,虽然大部分花卉具备色、香、态,但有的重在观色,如“色极鲜洁”的牡丹,“艳色绝妙”的芍药;有的重在品香,如“香艳清馥”的兰花,“香气芬烈”的梅花;有的则重在赏态,如屈折苍劲的梅枝,细长优雅的兰叶。另一方面,还体现在同一花卉的不同品种之间。以菊花为例,宋代之前,菊品不多,故统称为“菊”或“黄华”。直至宋代,尤其是菊谱的出现,人们才有了分类命名的意识。《百菊集谱》所记菊品高达162种,各品之差或在花——有厚瓣、薄瓣、疏瓣、密瓣;或在叶——有千叶、单叶、细叶、粗叶;或在色——有黄色、白色、红色、紫色;或在香——有清香、烈香、麝香、龙脑香;或在状——有金铃、玉盆、佛头、孩儿面。分类叙容,彰显的不仅是认知上的提升,更是审美上的深化。所以,有学者据此提出:“对菊花真正意义上的物色审美是从宋代开始的。”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