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2)05-0048-10 一、美学理论与美学史的关系 杨光:您对美学研究中“理论”与“历史”的关系有何看法?您认为美学史(the history of aesthetics)真的存在吗? 保罗·盖耶:嗯,这个问题的第一部分很简单。我认为这和其他任何哲学分支是一样的,当代哲学可能有新的问题,可能有新的理论,但通常范围也很窄,一些问题是由目前被期刊所接收的文章来确定的,并且,这些问题通常由当前少数的权威人士来回答,因而显得相当狭隘。美学史上的大量材料至少会为我们如何看待这些有趣的问题以及了解问题本身的趣味性提供一个不同的观点和一个更广阔的视野。就像任何其他的历史一样。这就是我对问题第一部分的回答。 问题的第二部分,我注意到,你刻意强调了美学史这个词中的“the”。换言之,你的问题是“是否有一个正确的美学史?”我特意给我的书取名为“一种现代美学史”,因为我不想暗示讲故事有且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肯定的是,历史本身既明显存在,又明显不存在。也就是说,在过去已经逝去的意义上,它不存在。它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在各式各样的书籍、旧物品中找寻过去的痕迹,但所能凭借的往往是这些书籍、旧物品现在的样子,以及生活在几十年或几个世纪之后的人们有关它们的当下的记忆。当然,即使这些当下的记忆与痕迹也还会不断消失并被取代。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历史是不真实的。它实际上并不存在。 但是,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拥有如此大量的物证与历史文献,其中有些已有25年、50年、100年、300年甚至500年的历史。而且据我们所知,它们在过去的岁月中没有多少变化,即便它们改变了,它们在知性上的(intellectually)改变也微乎其微,除了纸张可能已经发黄或者变脆等之外。所以我们有这么大量的材料,它们不可能是无限的,但却是数量浩繁的,不能被完全掌握,但却是真实历史的真实材料。 因此,从某种角度来看,任何对历史的描述都是有选择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能有很多历史。通常意义上,历史的某些版本,即对实际发生之事的某些解释,比其他版本(的解释)更可信。有些则显然是愚蠢的或虚假的,或者别的什么。但是,即使在看似合理的和掌握了部分真相的解释中,仍然会有许多可能的解释。在我的美学史书写中,某些著者,某些人物,我不能漏掉,对吧?如果从18世纪初开始,我不能遗漏康德,也不能遗漏黑格尔。在20世纪,我不能忽略科林伍德。但实际上,除了几个人之外,我仍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其他写历史的人也会做出一些不同的选择。所以并非只有一部美学史,我想避免这种说法。 杨光:您的意思是,只有“一种现代美学史”,而没有所谓的美学史(the history of aesthetics)。任何“历史”都意味着“一种”历史,因为我们总要用一种观点来组织各种史料。对吗? 保罗·盖耶:是的,这在几乎任何一种历史中都通用。作为一门学科的历史,作为所发生之事的历史,总有言语道不尽的。让我们来看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这是我碰巧读到的哲学之外的东西。有些历史强调在西线发生的事情,有些历史强调在俄罗斯前线发生的事情,有些历史强调在远东发生的事情。有些历史强调指挥决策,有些历史强调技术的作用。有些战斗绝对不能从任何历史中省略,有些战斗可能会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人们对某场战斗总会有不同的观点,对于战斗中的关键决策和关键节点等也会有不同的理解。所以,不只是美学史是这样,任何一种历史都是这样,在任何单一的叙述或呈现外总有更多的素材可以把握,不论是有关什么的历史,只要它看似合理,就总有某些确定的核心要素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出现。但即使是这样,细节也会有所不同。因此,不存在“唯一”的故事。例如,如何描述一场特定的战争?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描写了拿破仑攻打莫斯科的场面,《西线无战事》也有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地战的记述。这些描述恰好发生在小说中,但同样的原则也适用于任何历史写作。想要完整地记述一场战争的唯一方法,将是去写每个人在战争中每分钟在做什么,去写每颗子弹是如何射落,而且要写到这颗子弹是击中了一棵树还是一个人,而这不可能,对吗?所以,历史总是一种选择。 杨光:关于这个问题的第一部分,我还想问一下。历史和理论具有根本性的差异。理论实际上具有超越时间的内在企图。这样,美学理论和美学史之间是否具有根本性的冲突? 保罗·盖耶:我认为它们在意图或方向上是不同的,但二者永远不会完全分开。它们的原则不同,但在实践中不是。历史告诉你人们已经想了什么,理论则告诉你应该想什么,你应该思考些什么问题,以及关于这些问题你应该接受哪些答案。所以原则上有两种不同的目标或思维方向。当然,由于我们已经讨论过的原因,在美学研究中,除非你自己有一个关于“现在什么问题是重要的”或者关于“人们现在应该思考什么”的理论,否则你就不能讲出美学史,因此也就不会知道人们应该对美学史上的哪些问题感兴趣。反之亦然。理论思考从来没有完全脱离学科的过往历史。就数学或物理学而言,你可能会认为当代的理论完全不依赖于历史,当代物理理论或某些数学分支如何发展起来的历史完全是偶然的。这一点反映在大学当前的学科结构中,科学史通常与当前的科学实践分处不同的院系。但就哲学而言,我认为两者的区别没有那么绝对,因为我们研究的不是某种物理事实。相反,我们现在争论的问题都有自己的历史,并且它能够解释为什么我们现在要讨论某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