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揣度性推测和确定性推测分别对应人们关于某一命题为真的可能性和必然性的判断。“可能”与“必然”是模态逻辑中的两个基本概念。所谓“可能”是指命题在某个或某些可能世界中为真;所谓“必然”是指命题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都为真。(王维贤等1989:370)例如: (1)明天一定会下雨。(2)明天可能会下雨。 当我们同意(1)的时候,表示我们认为“明天会下雨”是必然的,不存在“明天不会下雨”的可能。当我们同意(2)的时候,表示我们不能确定“明天会下雨”是必然的,即有“明天不会下雨”的可能。因此,有人认为下面这句话在表义上有矛盾:
宇文现等(2008:45)认为该句有“联项自相矛盾”的问题,因为“几乎”的断定程度低,相当于“可能”,“肯定”的断定程度高,相当于“必然”。这违反了矛盾律的要求,应改为“在我看来,这样的局面肯定会出现”。但是,类似的例子却屡见不鲜。例如:
例(4)-(5)来自文学名家之作,例(6)-(7)来自权威报刊,例(8)来自著名学者的学术著作,皆非草率之语。由此可见,把揣度性与确定性推测副词(以下简称“揣度副词”和“确定副词”)①并用的语句视为病句,并不符合语言事实。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该现象在汉语史上出现的时间很早,先秦文献中即有用例。今人对相关语句进行译注时,也常延续两类副词并用的形式。例如:
如上文所述,宇文现认为从表义角度看,揣度副词和确定副词不宜在一句之内同现并存。但古今汉语的诸多语言事实又给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个看似表义有问题的表达形式却自先秦迄今数千年来一直被人们使用?我们能否运用相关理论来解释此现象?针对以上问题,我们将对汉语史上揣度副词和确定副词并用的语言事实进行系统考察,分析其句法、语义特征,并运用相关理论揭示此现象存在的深层理据。 首先要说明的是情态语义范畴及其语法表现之间的关系极其复杂。一些表达情态的实义动词、情态动词和情态副词之间的界限难以用严格的语法功能标准很好地界定清楚。例如“肯定”,张亚军(2002:21)、徐晶凝(2008:292)和张则顺(2021)都认为是情态副词,而彭利贞(2007:102-103)认为是情态动词。彭利贞(2007:100)假定在现代汉语中存在一种“动词—情态动词—副词”的连续统一体。古汉语中有些情态词属于动词还是副词,认定起来更困难些。巫雪如(2018:106)指出,许多学者提出的用以鉴别现代汉语情态动词的形式标准,对鉴别先秦汉语的情态动词并不具有太大的效力。先秦汉语中也有很多介于情态动词与情态副词之间的非典型成员,如表必然的情态词“必”。因此,本文暂不对以上问题进行过于精细的讨论,文章所涉及的副词词性的判定主要参考《古代汉语虚词词典》《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及《现代汉语八百词》等。 2 语言事实的历时考察 我们综合运用中国基本古籍数据库、北京大学语料库(CCL)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分别考察了古今汉语中揣度副词与确定副词并用(以下简称“副词并用”)的情况。 2.1 古代汉语里的副词并用 古汉语的时间跨度较大,从殷商至清未有数千年时间,一般分为上古汉语、中古汉语和近代汉语三个阶段。各阶段的上下限,诸家认识不同。我们参考向熹(2010:42-43)的意见,上古汉语阶段考察先秦两汉时期的文献;中古汉语阶段考察魏晋至唐宋时期的文献;近代汉语阶段考察元明清时期的文献。 2.1.1 上古汉语的副词并用 向熹(2010:42)把上古汉语分为三段:商代是上古前期;周秦是上古中期;两汉是上古后期。我们考察了商代的甲骨文、金文,未见两类副词并用的现象。该现象最早见于上古中期的春秋战国文献,主要有“殆必”“其必”和“将必”。其中“殆必”出现较早,纯粹表示推测的“其必”“将必”出现稍晚一些。
古汉语的“其”和“将”的词性复杂,表揣度与表将来的用法难以区分。石毓智(2011:229)指出将来时标记向认识情态的发展是人类语言的一个共性,见于英语、德语、希腊语、保加利亚语、斯瓦希里语等多种语言。还有学者认为,将来时的语义范畴是情态义和时间参照义的复合体。(张希和陈前瑞2019) 上古中期文献里的“其必”“将必”数量较多,但“其”和“将”既有表将来的意思又有揣度意味。例如:
谷峰(2016)指出真正表示不确定语气的“其”出现在两种语境:第一,句子叙述当前、已然、泛时情况;第二,句子虽然叙述未然情况,但有另外的词语提示将来时。例(14)-(15)都是对未然事件的推测,与将来时相纠缠。但例(12)-(13)并非是预测未然事件,而是根据知识经验推论出泛时性的事理。其中“其”和“将”可视为揣度副词。 在上古后期文献里,新见“恐必”和“大抵必”两种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