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诂通义理”的现代之路:论中国训诂学的阐释学方向

作 者:
孟琢 

作者简介:
孟琢,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中国文字整理与规范研究中心副教授(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训诂通义理”是中国训诂学的核心理念,形成了贯穿汉宋的历史脉络,在乾嘉之学达到历史高峰。乾嘉学者对训诂的过度推重导致了汉宋门户与“训诂—义理”的脱节。在训诂学“语言学化”的现代转型中,“训诂通义理”的传统不断失落。与此同时,现代训诂学明确了自身的学科定位,取得了理论与实践上的重大推进,为“训诂通义理”的新开启奠定了坚实基础。立足现代训诂学的高度,可以对经典义理进行语义确证、语境显现、主旨厘定、训诂阐释史、意象探求五个层面的学术拓展。在以中国阐释学为中心的跨学科碰撞中,“训诂通义理”的现代之路获得了更为充沛的生命力。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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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训诂通义理”指运用训诂方法对经典文献进行释义解读,从而深入阐发经典中的义理思想的学术路径。它根植于“小学”的历史传统,通过乾嘉之学的积极阐扬,成为中国训诂学的核心理念。戴震强调“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①钱大昕指出“训诂者,义理之所由出,非别有义理出乎训诂之外者也”,⑦都是对这一传统的经典表述。道咸以降,这一传统开始面临内在困境;20世纪以来,随着训诂学摆脱经学附庸的地位,其在中国语言文字学的学科框架中得到了“语言学化”的独立发展,“训诂通义理”的学术传统则不断失落。训诂学虽然保持了对文献语言解读的本色,但因缺失义理层面的学术意识,它已难以推进思想领域的深入研究,更无法激荡起时代性的学术潮流。

      针对这一现象,不断有学者试图重新唤起“训诂通义理”的传统,强调中国训诂学应当延续并发展乾嘉之学的历史方向,把经典文献的思想解读作为研究重心,并将训诂学界定为中国的经典解释学;③与此同时,也有学者激烈批评乾嘉之学,反思“训诂通义理”的方法边界与学理缺陷。④我们认为,无论“延续”还是“批评”,都是对训诂学的历史与未来的深入思考,也都有学理上的关键不足,即未能自觉面对训诂学自小学独立以来的现代发展。首先,训诂学的现代转型取得了理论与实践上的重大推进,“训诂通义理”的重振必须建立在现代训诂学的高度上,不宜仍将乾嘉之学作为标杆。事实上,乾嘉之学中蕴含着这一路径的内在危机,只有对其深入反思才能推进“训诂通义理”的现代方向。其次,对“训诂通义理”的批评也要立足现代,以乾嘉之学为靶子来质疑这一路径的合理性,不免有刻舟求剑之嫌。在中国训诂学的历史发展中,训诂和义理从来不是二元对立的,这意味着语言和思想的辩证统一,也意味着“训诂通义理”的传统与新变之间的不断扬弃。因此,如何全面理解“训诂通义理”的历史脉络与发展困境,立足一百多年来训诂学在“语言学化”过程中的理论成就与实践积累,重新开启“训诂通义理”的现代之路,使其在以阐释学为中心的跨学科碰撞中获得更充沛的生命力,就成为推动训诂学未来发展的根本命题。

      一、反思乾嘉之学:“训诂通义理”的传统与困境

      开启“训诂通义理”的现代之路,必须基于深刻的历史反思。这一传统自何而来?它经历了怎样的发展脉络?其历史困境又源自何处?早在中国训诂学滥觞之际,训诂与义理便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训诂学源自先秦古人的释义实践,包括对《诗》《书》《易》等经典的字词解释与文化释义。对经典义理的阐发是古人训诂的基本目的,它在本质上是一种解释行为;与此同时,在“正名”思想的影响下,训诂学形成了独特的释义原则,即以“名”(语言文字)为中心,在语言的整体关联中解释语言本身,这是它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解释行为的特质。⑤中国训诂学在其诞生之时,便已奠定了“训诂通义理”的基本格局:先秦古人对经典义理的说解,是通过对语言文字的训诂解释而展开的。

      两汉是中国训诂学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伴随着经学的蓬勃发展,训诂学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汉儒训诂与经学义理密不可分,这是贯穿今古文经学的共同传统。自今文经学而言,董仲舒认为“名者,大理之首章也”,把以声训、形训为特点的语言文字解释作为把握天人之道的起点,彻底贯通了训诂和义理的关联。这一学术路径影响深远,用义理声训来探求命名理据、阐发经学思想的训诂方式蔚为大观,构成了两汉训诂学独具特色的历史风貌。自古文经学而言,《毛诗故训传》是两汉古文经学的开山之作,其中“故训”是语文解释,“传”是义理阐发,在“故训传”的命名中即体现出训诂与义理的统一。随着今古文经学的合流,这一路径不断发扬光大。许慎和郑玄是两汉经学的集大成者,也是“训诂通义理”的代表人物。许慎以汉字为枢纽展现汉语言文字的意义世界,在体大思精的形义体系背后蕴含着“探赜索隐”“知化穷冥”的义理追求;郑玄遍注群经,通过严密互证的经文训诂建立以《周礼》为中心的政教思想,为经学赋予了深沉的礼乐文明关切。

      宋代是中国思想学术的重大转型期,理学作为儒学范式的根本突破,推动了“训诂通义理”的进一步发展。二程批评汉儒“牵于训诂”之弊,主要针对两汉章句的繁琐风气,而非否定训诂与义理的关联。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也是宋代“训诂通义理”的代表人物。他高度评价两汉魏晋的训诂经注,将经典义理建立在准确缜密的训诂之上,提倡熟读经文、详解字义的扎实学风,展现出极为精彩的训诂建树。在朱子看来,训诂是经学之基础,义理为经学之旨归,二者具有双向贯通的统一性。“只为汉儒一向寻求训诂,更不看圣贤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发明道理,开示学者,使激昂向上,求圣人用心处,故放得稍高。不期今日学者乃舍近求远,处下窥高,一向悬空说了,扛得两脚都不着地!其为害,反甚于向者之未知寻求道理,依旧在大路上行。今之学者却求捷径,遂至钻山入水。”⑥只知训诂而不能探求大意,固为汉人之弊;至于“脱略章句,陵籍训诂,坐谈空妙,展转相迷”的空疏学风,其弊更甚于前者。朱子之学代表了理学的主流方向,折射出两宋“训诂通义理”的整体发展。宋人的经典阐释不断出新,无论经典新诠还是经义辩争,训诂与义理的结合都为儒学提供了发展动力;以《北溪字义》为代表的“字义”之学的出现,更为以思想范畴为中心的“训诂通义理”奠定基础。在“汉宋之争”的学术史叙事中,汉学和宋学的对立往往意味着训诂与义理的冲突割裂。事实上,只有立足训诂与义理的统一性,才能把握汉宋学术的历史全貌。在由汉及宋的发展过程中,“训诂通义理”形成了自身的基本特质——经典性、思想性与前沿性,训诂学指向了对经典思想的深入探讨,成为儒学推陈出新的重要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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