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语言的事实本身出发,引导出关于语言的哲学,它既非纯粹语言学的态度,也不是纯粹哲学的态度,而是两者的结合。进一步,我们发现现代语言学和现代语言哲学的一个共同之处。就是说,它们极少思考语言的边界,或者自发地将思想与语言表达等同起来,从而遗漏了一些无法回避却被视而不见的重要问题,本文将探讨这些紧要问题是如何发生的,即从语言的边界到显露的广义上的图像(包括图形、影像、心理图像即内心独白等)问题,揭露不似语言的“语言”的悖理性。 本文所谓语言,主要指与“非语言”(图像与影像等)相区别的语言文字(包括口语)。语言的载体可以是文字、语音、逻辑与数学符号。限于篇幅,本文并不涉及更为广义上的符号学,而是着重考察语言的边界问题,以及由此形成的广义上的图像显现问题。后者的重要意义在于,由于图像因素的引入,它们在传达意义时,突破了语言的边界,介于语言与非语言之间。就此,本文考察了心理图像(即独)与象形—表意的汉字,笔者重视这两种现象中的图像意味,而这些意味试图用“语言”突破语言边界,从而超越了纯粹语言学分析的意谓。这种超越语言文字界限的意味,与当今世界进入图像时代密切相关。例如电影、网络视频等当代交流手段,主要不是借助狭义上的语言,却能显露或者传达出意义。 笔者借用了现代语言学和当代欧陆哲学的有关研究成果,涉及索绪尔、胡塞尔、德里达、利奥塔等。虽然他们的语言哲学思想侧重点有所不同,但在学理上密切相关。不同在于,索绪尔与胡塞尔着重于语言和意向的结构,而利奥塔与德里达则试图消解语言结构,倾向于图形与视觉,即本文主题“从语言的边界到显露的图像”。这个过程与作为“非拼音文字”的汉语尤其汉字,不期而遇。尽管本文的重点不是讨论汉语哲学,但这种相遇的理论与现实意义在于,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一个广义上的图像时代。传统哲学,即使是语言哲学,在解释我们时代精神时,也都遭遇了理解的困境。思想的困境,一向都是产生新思想的突破口,本文的探索,就源于此。 一、语言中的差异:不是一种语言 笔者所谓语言中的差异,既指某一种语言内部的差异,例如分别在拼音语言和象形—表意的汉语内部的差异,也指这两种语言之间的差异。所谓“不是一种语言”,并不仅指人类存在多种语言的事实,更指在狭义上的,即通常人们所谓语言,与不似语言的“语言”之间,做出区分。我们首先将从语言中的差异人手,逐渐暴露不似语言的“语言”问题是如何发生的。 在西方,只是到了近现代,语言学才逐渐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而在这之前,语言与哲学的讨论是放在一起的。例如,孔狄亚克将语言问题列入其专著《人类知识的起源》第二部分,而卢梭著有《论语言的起源》。总之,传统上是从思想出发思考语言的,而以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为代表的现代语言学则认为,思考“语言的起源”是一个纯粹形而上学问题,并因此不予考虑。后者同时具有进步与保守的双重意义,就其进步而言,它突出了语言事实对于思想的重要性,甚至暴露出语言图像的重要性;就其保守而言,它仍旧囚禁于“二元对立”的传统哲学框架。 从思想出发考察语言,是西方哲学的源头问题。“逻各斯”(logos)包含理性与话语的双重含义。但是,思想或理性之光,却使得话语和文字成为附属问题。“让我们回顾一下亚里士多德的界定:被说出的语音是心灵状态的符号,被书写的文字是被语音表达的符号。对比一下索绪尔的说法:‘言语与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再现前者是后者存在的唯一理由’。”①显然在关于语言的哲学观上,索绪尔与亚里士多德是一致的。为了进一步探索这种一致性,以下我们从逻各斯的哲学传统与逻辑入手,连接索绪尔的语言学。 将语言问题纳入其中的理性或者逻各斯传统,是西方哲学的基础,但它并不直接用现代语言学的术语讨论哲学,而是使用另一套术语,即通常所谓哲学概念。关键在于拼音语言的系词“being”在形而上学上被说成“存在”,而在逻辑上变身为“是”并且形成判断句的核心结构,两者都是概念或观念,它们都是在重复中保持自身同一的理念。系动词“是”组成的判断句,是现在陈述式的逻辑形式。例如“S是P”类型的句子,它是西式语言表达式的典型结构,而“是”保证了结构中的结构性。“是”本身不是任何具体东西,“是”的意义在于它组成不受具体时空约束的观念和普遍形式的理想表达式。逻辑判断在重复自身过程中,含义是同一的。逻辑判断是自然语言的理想形式,它没有凹凸,它不在生活世界之中,它是西方语言的理想部分。 逻辑判断句式的理想型“S是P”,是将自然语言中的表达加以高度抽象化、规范化、形式化的结果。有必要指出,自然语言与逻辑语言既有区别又有关联。自然语言中的表达并不必然具有判断的形式,因此可以分别分析:“S是P”形成逻辑语法上的意谓关系,而自然语言中的词语被现代语言学家索绪尔区分为词语的音响即能指及其所关涉的所指(观念、概念)。笔者认为,词语的能指与所指关系,固然不等同于逻辑上的“S是P”,却是以下意义上的意谓关系:词语的能指不可能单独存在,它指向或者唤醒某一观念或概念,即所指。“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也就是说,不同语言的发音与所指对象之间,没有理据性(例如关于“狗”的概念,汉语说“狗”而英语说dog,法语说chien):“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或者,因为我们所说的符号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联结所产生的整体,我们可以更简单地说:语言符号是任意的。”②能指与所指关系的任意性问题是最要害和最难以理解的语言学问题。理解的难点在于,所谓“所指”其实仍旧是现身为观念或概念的词语,并没有超出语言系统之外(在这个问题上,索绪尔与传统哲学相冲突),一个词的意思要由另一个词来翻译。所指对于能指的“外在性”其实仍然内在于语言自身的封闭系统。能指和所指都是词语(符号)所包含的方面,彼此的具体关系来自约定和可重复性,舍此语言的交流就是不可能的。显而易见,词语或句子的差异来自词语与词语之间,或者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置换,即“换个词”或“换句话”表达类似的意思,在这个过程中语义得以展开(类似变异为不似),而且所指可以变身为能指,反之亦然。